老屋(青海湖)(边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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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发来一张照片,告诉我老屋已被夷为平地。 大铲车不费吹灰之力,二十年的老屋顷刻间成了一堆砖块与散碎木头,尘土伴着砖粉在空中扬起一层浅褐色的浪又缓缓 落下。这让我想起一个成语,尘埃落定。当最后一粒尘土落定 的时候,老屋不复存在,目睹这一切的父母心中应该五味杂陈。
在一条公路面前,老屋也该是一粒尘土。只是这粒尘土 承载了一个家庭二十年的时光,承载了两个孩子的童年。
最后一次去老屋是和母亲、嫂子还有牧白一起去摘梨, 那是牧白第一次去老屋,也是最后一次。回家之后牧白写了一 组诗 :落在地上的每一颗梨 / 都是她走散的儿女 / 无论多么残 破 / 她都会擦干泥土 / 把他们逐个带回家。寥寥数语却将一个 母亲形象描写得栩栩如生。一直以来,父辈对庄稼的疼惜绝不 亚于对自己的孩子,而对孩子亦像是侍奉庄稼一般。
那天母亲站上摇摇晃晃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将梨子用带 把的长钩一个又一个钩进了她脖子下的袋中,再反过钩子将装 满梨子的布袋吊送到地下,牧白负责按住梯子,我和嫂子负责把梨装进更大的蛇皮袋中,然后将布袋 子又举送给母亲。等再往上,梯子的长 度远远不够,母亲只得站上树梢,树枝 在我们几个的头顶来回摇晃,瘦小的母 亲在一阵风中摇摆不定,但她始终专心 摘梨。
人总是后知后觉的,比如孩子对于 父母的情感。不成家,不当父母,永远 便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想那天母亲的心情是复杂 的, 曾经因为他们催促谈对象矛盾颇多, 可当我突然把牧白带回家,她又开始 担心与纠结起来,几乎所有父母都不 能接受女儿远嫁,但是所有父母都希 望女儿能幸福。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因为装行李的事 情闹得很不愉快。母亲要装三箱梨,一 箱给二娘,一箱给父亲,一箱由牧白带 回青海。别说三箱梨,就是光带自己的 行李我都嫌麻烦,如果是我一个人回家, 我基本都是来去空空。自从大学第一次 离家,每次都会因为装行李与母亲发生 争执,因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所以我和母亲的口气都不是很好。
牧白一会儿出去帮母亲挑梨,一会 儿进屋安慰我。他告诉我,再怎么样也是 你们自己家树上的梨,母亲想让大家都 尝尝是对的,而且香蕉梨一熟就放不住了, 等过了这个时间谁也吃不到了,那样母亲 得多心疼。不得不说,在牧白的劝慰之下, 我关于梨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在装梨事件告一段落之后母亲又从 我的柜子里往出翻衣服,在她的心里那些衣服既没有破也没有烂,还可以穿个 好几年。她甚至翻出我初中穿过的衣服, 粉粉嫩嫩,上面還吊着金色的坠子。我 不能接受成年之后母亲依然用如此的方 式对待我,也不能接受母亲当着牧白的 面如此翻我的柜子,所以特别生气,跟 母亲大吵起来。
最终我还是没有拿走一件旧衣服, 不过到第二天早上母亲送我们的时候两 个人又自动和好了,或许这就是血缘亲 情吧,不论怎样生气,过一夜所有隔阂 都可以烟消云散。
至于那些旧衣服,它们的结局大概 也会如老屋一般,在柜子里待了一年又 一年,然后以某种方式消逝,而不可否 认的是总会有崭新的事物来替代它们, 所有老旧之物都被搁置在了某个地方。
2
老屋周围有很多的树木,洋槐树、 梧桐树、杨树、柳树、椿树、杏树、梨树、 核桃树等等。有些是邻居家种的,有些 是路边长的,我最喜欢的要数梧桐树。
梧桐树长得粗大,一般要仰头而视, 而且它的枝干笔直如白杨,但最引人瞩 目的当属它紫色的花朵。它的花像是一 团紫色的铃铛,所以我叫它紫色的铜铃, 生在高处,又紫得高贵。阴雨天过后地 面被铺上紫色的薄毯。我之前诗里有一 句“梧桐树敲响紫色的铜铃”,写的便是 老屋的梧桐树花串。
洋槐和梧桐差不多季节开花。但洋槐花以气味夺人,不管白的还是粉的或 者紫的,一串一串花穗子随时像要掉落 枝头,即使不见其花,香味早已沁人心 脾。在老家槐花可以做食物吃,把新鲜 槐花摘下、清洗再沥干,拌上面和调料, 上锅蒸熟即可。
一般最先开花的是杏树,杏子是家 乡特产,又叫灵台牛心杏或者灵台大杏, 是给慈禧太后进贡多年的贡品。因为外 形像牛心以此得名。我从小喜食酸,所 以杏子对我来说简直是人间美味,包括 日后买杏子、葡萄、菠萝一类的水果我 常常问老板酸不酸,老板一说甜,我的 心都凉了下去。
青杏可确实是酸,尤其是长到核桃 大小的时候,杏仁还没有成型,像是一 汪清水,或者等杏仁已经半白,杏子上 面染上红晕的时候是最酸的时候。只一 口就能把树下的孩子吃成表情包,眉头 皱着,嘴巴咧着,好像要吃进去又好像 要吐出来。这样的酸杏子我一口气可以 吃好几个。
等到杏子真正成熟,杏皮呈艳黄色 或者橙黄色,靠近阳光的地方呈红色, 杏肉黄灿灿的,咬一口汁子从嘴角流出, 酸中带甜,可以站在树下吃个尽兴。吃 完再拿石头砸开它的杏仁,杏仁雪白, 味道甜丝丝的。
等各种花开完,杏子吃完,就该吃 核桃了。六七月的核桃还未完全成熟,但是对于孩子来说,只要能吃的,没有 什么可以逃过他们的嘴巴。地里的苹果 也是从一挂果就开始偷吃,菜园子里的 西红柿更是见点颜色就开始摘。半熟的 青皮核桃又怎么能逃过我们的嘴巴。
吃青皮核桃有专门的核桃刀,它 的形状像一个迷你款小镰刀,将刀尖 插进核桃的根部,一般正好可以划开 一道口子,再旋转一百八十度,青皮 核桃便成了两半,再顺着核桃皮的边 缘再转一圈,半个完整的果仁就到了 手里。鲜核桃好吃不假,但是吃完手 会发黑,唯一加速它褪色的办法就是 多洗衣服。
老屋的核桃树也不在了,但是去年 的核桃母亲还给我留着,年前的一包还 没吃完,她每次打电话都会问我核桃吃 完了没有,让我赶紧吃,吃完她给我邮寄。
至于老屋的苹果树早在很多年前就 枯萎了,不过后来统一规划土地,整片 整片都是苹果树,去年回家果园里的苹 果长得正好。
如今老屋没了之后想必周围已是光 秃秃、孤零零的了。等到公路修起来, 两边会被栽上两排整整齐齐的未知树吧。 而那些早已苍老的,长得毫无规律可言 的树木,都将不复存在。
以前只当人会老,却不晓得,万事 万物,都是从种子到幼苗,再从幼苗到 壮年,又从壮年一晃就到了老年。
边边 原名边明丽,90 后,现居青海。著有诗合 集《见诗如面》第二季,出版小说《独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