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8.9《大教堂》|卡佛笔下的极简主义、现实困境与意象运用
在朋友的推荐之下,我拜读了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大教堂》。
在没阅读之前,我对卡佛的有关资料一无所知。趁着这次阅读的机会,我才有幸得知在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有着这样一位极简主义的代表。
他被誉为继海明威之后最具影响力的美国作家,行文简练,在修辞手法的运用方面吝啬无比。因为描写的是美国蓝领阶层的真实现状,所以在当时经常遭受美国梦鼓吹者的抵制。
但无论世人怎样看待,这位其貌不扬的短篇小说大家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特色。1983年,《大教堂》短篇小说集问世,成为了他创作的巅峰。《大教堂》中的短篇小说依旧淋漓尽致地体现着他简约的写法,依旧不厌其烦地描写着美国底层群众的现实困顿。
今天,我将以与这部短篇小说合集同名的短篇小说《大教堂》为例,解读卡佛笔下的极简主义,现实困境,并分析他在文中对意象的运用。
1、相较于之前来说的慷慨,难逃的极简主义
尽管卡佛本人被誉为美国极简主义大师,但他本人却相当抵触这一说法。
1983年《大教堂》发表之后,不少文学评论家都在此中看见了卡佛本人对于突破极简风格的努力。他在《大教堂》中的描写,难得地被人用“慷慨”二字来形容,但无论如何,这部短篇小说从头到尾都依旧充斥着卡佛的极简笔法。
①选材的简单,意蕴的丰富
《大教堂》讲述了主人公“我”的妻子邀请认识长达十多年的盲人朋友来家中作客,我与盲人在看电视的过程中恰好碰上电视解说员在介绍各国的大教堂,于是盲人拜托“我”为他介绍大教堂具体样貌的故事。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全文描写的无非就是日常生活的琐事,用一句话总结即为“妻子的盲人朋友到我家做客的经历”。这样的描写内容符合卡佛一贯的调性,他十分擅长把美国蓝领阶层的生活摆到明面上,用笔记录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琐碎日常。
但他简单的选材背后却波涛汹涌,直击底层人物生活的矛盾。他揭露的矛盾,是底层群众在精神上的自我隔离。《大教堂》中的妻子与前夫虽是青梅竹马,却仍然感觉在灵魂上没有共同语言,于是她最终服药,试图自杀,离婚后嫁给了“我”。但“我”和妻子的生活现状也并不乐观。
“每晚,都是我自己抽大麻,熬夜,一直熬到我能睡着为止。我妻子和我几乎从来没有同时上床过。等我真的睡着了,我又总做梦。有时,我会从梦中惊醒,心脏疯狂地乱跳。”
所以,《大教堂》的选材保持着卡佛的特色,用简单的题材,揭露最现实的矛盾。
②克制的描写,吝啬的修辞
卡佛的叙述经常令人联想到流水账,我猜想这与他在描写风格上的简约是分不开的。
第一,卡佛习惯于用一个个短句来构成自己的叙述。
“所以,好了,我是在讲,那个夏末,她让一只盲人的手摸了自己的脸,然后说了声再见,就嫁给她的青梅竹马了,那个人现在已经是个二等中尉了。”
以这段文字为例,不难看出卡佛的写作风格。没有信息含量较大的长句子,他把想要表达的东西,用一个个短句拆解开来,读起来简单明了。但这样的拆解使他的叙述看起来过分地“平铺直叙”,从而获得了“流水账一样叙述”的评价。
第二,修辞手法的运用少地令人感到吃惊。
在《大教堂》中,经常会出现成段成段读下来,可能只会发现一到两处运用了修辞的尴尬处境。整篇文仿佛就是用字句简单的堆砌而成,既没有生动形象的比喻,也没有想象奔放的夸张,甚至连惊叹、疑问、反问都不存在。
所以即便在《大教堂》中,卡佛的描写有增多的趋势,但大体上终究没有跳出极简主义的范围。他对极简主义的准则的信奉,在这方面的不断尝试,其实一直都不曾改变,正如他在自传中所说:“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去写普通的事物,并赋予这些普通的事物,以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这是可以做到的。写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寒暄,并随之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这是可以做到的。”
2、穷困与烟酒,是“我”的困境,也是卡佛的困境
揭露底层人物生活的困顿现状是卡佛小说的另一大特色,这一特点也为他赢得了“肮脏现实主义”的评价。
在《大教堂》中,底层人物的困境依旧被明晃晃地摆在大众面前。正如前文所说,这篇小说揭露的一个核心矛盾就是当代人的自我精神隔离。妻子与青梅竹马分道扬镳,跟我也貌合神离。我则更加不堪,每天入睡困难,只能靠大麻来麻痹自己,这一举动,体现了我在精神上的疲惫不堪。
而我之所以如此疲惫,是因为在精神上将自己与外界彻底地隔离开来,不肯相信任何事物,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当妻子提出要邀请盲人来家里作客,卡佛以我的叙述视角,毫不留情地表达了我对于盲人的偏见。
“而且他是盲人这点,也挺招我烦的。我对失明的印象都来自于电影。在那些影片里,瞎子们行动缓慢,永远板着脸。有时还得靠导盲犬引路。我可不想让家里来个什么盲人。”
当妻子谈到盲人刚刚过世的夫人时,我的注意力不在于这段坎坷的爱情,纠结的却是比尤拉这个名字。在美国,比尤拉是黑人的专属名字。当盲人到来后,我故意刁难他,询问他坐火车的过程中,风景如何。
由此便不难看出我对于盲人之类的残障人士,和黑人之类的有色人种存在着偏见。而这样的偏见,来自于内心的弱小。内心越是强大的人,越能平和从容地接受一切事物,而心灵残破不堪的人,才会固步自封,把自己隔离起来,以傲慢与偏见示人。
卡佛习惯于描写底层人物的困境,与他本人的经历分离不开。贫穷和烟酒是卡佛一生中始终伴随左右的两个词汇。卡佛高中毕业后,就开始为养家糊口而四处奔波,写作只能成为他的业余爱好。即便最终写作给卡佛带来了极大的名气,他在经济上的困境也始终难以摆脱。他曾经多次宣告破产,最严重时靠着救济金活了一年。
除此之外,卡佛受酒鬼父亲的影响,十分热衷于饮酒,这也是为何他笔下的人物经常捧着酒杯。他酗酒的恶习在晚年被戒掉,成为他一生最骄傲的成就,但逃过了酒,卡佛却没逃开烟。卡佛五十岁时因吸烟患肺癌去世,令人唏嘘。
所以,他描写的也许不是他人的困境,而是他自己本人的困境。勉勉强强过活的贫困生活使得他作品的描写对象多为蓝领阶层,而靠着酗酒来排忧消愁的人在他笔下比比皆是,至于《大教堂》里沉迷于吸食大麻烟的“我”,也是卡佛晚年的自我映照。
3、“电视机”中自我封锁,在“盲人”的引导下于“大教堂”完成自我的突破
因为卡佛的叙述和描写都极为简单,所以他喜欢用一些特殊的意象来作为他展现主旨的工具。
①电视机是“我”自我封锁的体现
在卡佛的文中,电视机是常见的意象。作为每家每户都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电视机在卡佛的文中却并没有起到增进一家人关系的作用。对他来说,电视剧反而是封锁自我的有力工具。
“我觉得他快没词儿了的时候,站起身,打开了电视。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一个字都没有的说。我没看法。我看着新闻节目,努力听播音员在说什么。”
当两人出现无话可说的尴尬情况时,我十分自觉地打开了电视,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节目。此时此刻,电视成了我逃避交流的帮手,因为有电视的存在,我可以使精神从盲人身边脱身。这样的举动,并非是由于不善言辞,而是我不屑于与盲人过多交涉。所以,电视机摇身一变,成了自我封锁的工具。
②眼盲心不盲的盲人,是我的引领者
在我不断地表现出对于盲人的厌恶与反感之时,我的妻子也在不停地展示自己对于盲人的好感与喜爱。这就不禁令人疑惑,为何妻子对一个盲人偏爱有加?
根据原文的描述,妻子曾经为盲人工作,负责阅读报刊,两人一见如故,从此成为亲密好友。在流行打电话的时代里,这两个人的交流方式却显得异常无比,他们二人把想要说的话录成磁带,然后寄送给对方。再联想到妻子与前夫无话可说的境地,不难推断出,妻子与盲人一见如故的根源在于二人在灵魂上拥有共鸣。
而妻子之所以能与盲人拥有高度共鸣,是因为盲人虽然双目失明,但心灵却清澈透明。即便“我”一开始对盲人百般刁难,他也毫不介意,反而还尽量找话题,与我搭话。当我询问他是否要抽大麻时,尽管他之前并未抽过,却也依旧欣然同意。在我给他描述教堂的样貌时,尽管我的描述让他听起来感到费解,他也始终给予我认可与称赞。盲人的包容,恰恰证明其心灵的清澈明净。
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在最后,指引我用笔去画出心中的教堂,让我闭上眼睛去感受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想法,使得我打破了自我隔离的屏障。“我”能在闭目中实现自我的突围,也正是盲人眼盲心不盲的侧面体现。
③教堂代表着自我救赎
在宗教中,教堂是自我救赎的场所。所以关于教堂究竟是什么样的争论,其实体现的是自己对于自我内心是否认可。我始终执拗于用语言去描述,但盲人却让我用笔去画出来。
单凭此点,便足以说明,在对于教堂的认知上,其实盲人看的比我更加透彻。用语言描述,最终得到的依旧是别人让自己看到的结果。但用笔去绘画,却是自己内心想法的最完美体现。盲人与妻子在教堂结婚,他心灵中的教堂充满了甜蜜与温情,所以他已不必再纠结于去描述。而我始终自我封闭,并没有深入地观察过心灵中大教堂的全貌,所以苦于用苍白无力的语言去描述他人展示的教堂。
当内心的想法在白纸上肆意宣泄,我的精神实质上浸泡在自我内心的想法之中。也正是在不断地对内心发出回应的过程中,我做到了对自我价值的认可,实现了精神上的自我升华。这也是为何在结尾,卡佛这样写道:“我的眼睛还闭着。我坐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我知道这个。但我觉得自己无拘无束,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我了。”
最终,全文以一句“真是不错”结尾,宣告了“我”自我突破的成功。
所以看似简单的叙述,但却在意象的帮助下变得富有深意。我妻子的盲人朋友到我家做客的经历,其实暗含着自我封锁的个体在盲人的帮助下,推开心灵的窗户,实现自我突围的深刻寓意。
文学评论家李敬泽曾说:“在人的生命中,在真实的生活处境中,是存在着巨大的沉默的。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伤痛,只好放到沉默里。”
在伤痛中成长的卡佛,轻描淡写地描写着人世间的苦难。他的简约,逼近沉默,但却掷地有声,分量十足。《大教堂》正是如此。
但好在他本人也最终完成了自我的突破,在意象运用中,于心灵中的教堂实现了自我救赎。让我们不至于一直望着黑夜,偶尔也能寻得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