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香刹”法源寺,齐白石在此衰年变法
法源寺是一代绘画宗师齐白石决心衰年变法之地,亦是中国写意画的发祥之地。陈师曾去法源寺与齐白石一晤,改变了齐白石的人生命运。
居京六十年,还是头一回去法源寺。 进得南门,满眼古柏,满院丁香,满园“香客”。一树树丁香,一簇簇丁香,摄入“香客”们的手机。白丁香、紫丁香,还有红白花朵缀满枝头的海棠树,掺和在丁香树丛中。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清香,深深的庭院关不住,香气直往寺墙外弥散。
这是北京城内历史最悠久、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千年古刹。初名“悯忠寺”,始建于唐代,明代重修四次,改名为“崇福寺”,至清雍正十一年更名为法源寺。院内遍植花木,柏树、牡丹、桃树、海棠、丁香树。我们从南往北,穿过山门,走过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悯忠台、净龙堂、无量殿、大悲坛、藏经阁、大遍觉堂和东西廊,粗略计算,共七进六院。丁香树穿庭越院,把这些古建筑围得满满的。每到清明前后,丁香、海棠就尽情绽放,人们称它为“香雪海”。故古寺庙又得一雅名“香刹”。
据说,这丁香的香气,还曾吸引印度诗人泰戈尔来庙一游。伴游者是诗人徐志摩。如今,每年4月10日,京城诗家都要会聚香刹,举行“丁香诗会”。尝花吟诗,多有诗情画意啊!可惜我们早来了几日,未能赶上诗会。
在南方,寺庙里尽种菩提树。而在北方,就多用丁香替代。丁香,有“天国之花”的美名。这解开了为什么法源寺这座古刹遍植丁香树之谜。
闻着花香,我的思绪回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一度是国画大师李苦禅先生家的常客,隔三差五去南沙沟李宅拜访他,看他作画,听他谈艺,记录他的神聊。
他说起他的恩师齐白石初来北平时,贫困交加,曾借住法源寺的往事。
1917年,齐白石北漂北平。初来乍到,在琉璃厂南纸铺卖画卖印,但备受冷落。有齐白石的自述为证,“朝则握笔把刀,目不睱给,惟夜不安眠,百感交集。谁使垂暮之年,父母妻子别离,亲朋好友不得相见。”他的画,比当时北平画家的画便宜一半,依然无人问津。齐白石夜里借住法源寺僧舍,白天去琉璃厂南纸铺卖画卖印,可惜无人赏识。
一日,当时的大名家陈师曾在南纸铺见到齐白石刻的印章和画,十分赏识。陈师曾时任高等师范学校国画教师,他是陈寅恪之兄,鲁迅的同窗好友。当他得知齐白石住在法源寺时,当即去古刹寻访。
齐白石从行箧中取出画作《借山图卷》,请陈师曾品评。陈师曾挥毫题诗称赞其画格之高。他写道,“画吾的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陈师曾也坦诚地指出齐画之不足,力主齐白石“变法”,他劝齐白石:“自出新意,变通画法。”齐白石接受劝告,自述道:“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
陈诗曾去法源寺与齐白石一晤,改变了齐白石的人生命运。衰年变法,使齐白石一改旧貌,自创红花墨叶画风,开一代新派。齐白石说:“晤谈之下,即成莫逆。”
1922年,陈师曾有日本之行。他带去了一些齐白石的作品,被日本藏家全部收藏,而且画价颇高,从此齐白石名声大噪。买画之人络绎不绝。他自叹:“我的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
齐白石曾写诗一首,记述他的法源寺生活。诗名《法源寺桃花》,“破笠青衫老逸民,法源寺里旧逡巡。重来幸有桃花在,认得衰翁是故人。”
法源寺,高耸的院墙,宽阔精致的院落,红得深沉的寺壁,营造出一种远离凡尘的静寂气氛。这绝对是修行悟禅的好地方,也是悟禅作画的好环境。法源寺,是一代绘画宗师齐白石决心衰年变法之地,亦是中国写意画的发祥之地。徐悲鸿曾说,如不变法,齐白石六十将湮没无闻。陈师曾与齐白石,两位大师在法源寺相遇、相识、相知,应在中国绘画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李苦禅的身世,与齐白石有相似之处。1919年,李苦禅21岁,从山东高圹寺李家庄来北平学艺,贫困交加,栖身前门老爷庙,与僧人同食宿。白天拉黄包车挣钱,晚上跟僧人悟禅,听僧人讲述“出世”、“入世”之道。苦禅喜欢唱戏,是京剧票友,平日里,常与梨园戏友、票友相聚僧舍。庙里时有李苦禅吊嗓子的激情声响。悟禅与悟戏对他的大写意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也可以说,成就了一代大师的人品和艺品。1923年秋,李苦禅拜师齐白石。其时,齐白石已离开法源寺。师徒都住过寺庙,有过穷困的经历,苦禅拜师时,齐白石正在变法中。齐白石给苦禅讲述过住庙变法的经历。齐白石为收下这位山东汉子为徒弟,甚为得意。
法源寺的廊间墙壁,有书录白居易的禅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时多,去似朝云无觅处。”
寺庙、佛教、禅文化,不知造就了多少僧人画家,不知影响过多少文人画家。
八大山人朱耷,明太祖朱元璋之后裔,处身明末清初。他悲愤交加,遁入空门,亦僧亦道,终老于南昌郊野青云圃。一生寄情于书画,画风冷逸,笔墨洗练,画格高古,终成大写意之宗师。
苦瓜和尚石涛,因家道遭变,少年削发为僧,在宣城敬亭山广教寺住过十多年,半世云游漂泊。晚年,身处佛门,心向红尘,弃僧还俗,成为职业画家。他的画,构图奇特,笔墨恣肆,意境苍茫,一反当时仿古之风。有《画语录》存世。“搜尽奇峰打草稿”,“笔墨当随时代”,皆为传世之语。
近代弘一法师李叔同,曾留学日本,是我国话剧的创始人,是音乐家、诗家、书画家。他历尽繁华后半路出家,遁入佛门,苦心问佛,钻研佛法。杭州虎跑寺、灵隐寺,嘉兴精严寺,住过多家寺庙,最终圆寂泉州。丰子恺、潘天寿皆是他的弟子。大半生苦心问佛,自己也成为戒律精严的头陀,品格一流的书画高僧。
回眸古今画坛,凡与寺庙禅宗关联,无论终身为僧的书画家,参禅的文人书画家,还是住过寺院的书画家,他们的人生理念、人生追求,都与凡界的书画家不同。修禅与作画,心理境界相通,内心澄澈如洗,笔下才能脱俗,才能神韵自致。佛教的禅宗,对中国书画家和中国书画的滋润和深远影响,是很值得深入研究的一门大学问。
法源寺,名声日隆,得益于历史悠久,北京城建城才800多年,而它远在1300多年前的唐代已存在。作家李敖著有长篇小说《北京法源寺》。他以法源寺为背景,描述了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前后,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大刀王五等一批爱国志士为中国振兴作出的不懈努力和壮烈牺牲。法源寺深入人心,更为世人所知。
但笔者总为齐白石、陈师曾与法源寺结缘缺乏历史记录所深感遗憾。我见到了尚存的僧舍,但无人可以告诉我,当年齐白石借住的是哪间僧房。也有不少文化人来此寻觅过齐白石与陈师曾相聚的场所,连蛛丝马迹都未找到。如果能考证出,齐白石下榻的僧舍,考证出齐陈当年相聚之处,立个牌子,满足游人的些微心愿,当是功德无量。
2019年4月8日晨于五峰斋(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