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四 姐(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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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爱明,麻城市木子店洗马河村人。依轮椅而当步,论子平以营生。年少曾怀文学梦,如今始作忆梦人。东木之地有米酒,一醉酩酊发狂吟。2020年获首届“老屋湾杯”家国情全国诗文大赛优秀奖。

【中篇小说】

四    姐

文|陈爱明

四姐(5)

文 | 陈爱明

深圳。这个繁华的南方城市比武汉显得更加珠光宝气,高楼林立,道路纵横。四姐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一路的颠簸,她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再说。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按照小叶给的地址向人打听,费了半天周折才找到小叶表姐所在的工厂。厂里的人告诉她,一个多月前小叶表姐就辞工了,至于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四姐向人道了谢。这次她不太担心,眼下可以住旅馆,总不至于露宿街头。她决定先去吃点东西。

华灯初上。四姐走进一个小吃店,要了一碗面。对面桌上,坐着四个留长发的青年男子,他们喝着酒,划拳猜令,时而放声大笑。四姐低头吃着面,忽听得对面桌上说:“大哥,你看,对面那个小妞长得挺不赖的。”“是吗?哇……还真有几分颜色,看来今天本大爷运气不错。”“大哥,要不要叫她过来,陪咱兄弟喝杯?”“我看是你小子几天没沾荤腥,心头作痒吧?哈哈哈……”四姐听着,心突突的跳,偷偷瞥了一眼,那几个青年男子醉眼朦胧不怀好意的看过来。她赶紧低下头,迅速吃完面,付了钱,提着随身的小包,快步走出小吃店。

四姐向旅馆的方向快步走着。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折身走进另一条街道。两旁的树木倒映在地上黑乎乎的一片。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转头,只见刚才那几个青年男子追了上来。还没等她回过神,那四个人已上前来将她围住。为首的男子满脸嬉笑:“小妞,跑什么?大爷我看上你了,今儿陪大爷乐乐,少不了你的好处……”说着便伸手拉四姐。四姐一惊,侧身躲过,拔腿就跑。还没跑几步,那四个人又追上来拉住她,四姐拼命挣扎,但哪里肯放过。为首的男子一把撕开她的衣领,四姐吓得要死,用手护着胸口,大喊“救命”。几个恶棍捂住她的嘴,将她推倒在地,为首的男子蹲下身,凑过去……

“住手!”忽然听得一声喊,几个恶棍抬头一望,只见一个人冲过来,铁塔似的站在面前。这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大约二十来岁,他一把推开四姐身边的那个恶棍,怒目相向。“小子,你找死!”四个恶棍一齐上前,拳头劈头盖脸向小伙子打来,小伙子拼力撕打,被那帮人按倒在地。这时四姐醒过神来,大声喊:“快来人啊,救命啊……”听见喊声,四个恶棍一愣,互相望了望,然后快速逃跑了。

四姐扶起小伙子,只见他鼻子嘴角都出了血。刚才多亏了他,不然……四姐掏出手帕递过去:“你流血了,快擦一擦。”小伙子接过手帕,说:“姑娘,你没事吧?”“我没事。刚才,真是谢谢你。”“没什么,以后你一个女孩子家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小伙子说着,顺手把手帕放进口袋,“姑娘,你也是内陆来的吧?”“是的。”四姐回答。接着,从谈话中得知,小伙子名叫沈超,四川来的,到深圳已一年多了,在一家仪表厂打工。四姐看看沈超,浓眉大眼,相貌英俊,坚毅的目光里透着和善,笑起来略带腼腆。四姐看出他不是坏人,就把自己的一些情况也告诉了沈超。“今天谢谢你。你受伤了,我送你去擦点药。”“不用。我皮粗肉厚的,没事。”沈超推辞,“现在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四姐犹豫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一个男孩关心过,想起刚才的一幕她还心有余悸,她低下头不作声,两人肩并肩的默默向旅馆走去。

到了旅馆门口,两人停住脚步。四姐抬头看看沈超,见沈超也在看着她,她连忙低下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两个人站在那里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四姐说:“我到了,你回去吧。”“等等,”沈超叫住她,“你不是要找工作吗?我回去问问,看我们厂要不要人,你看行不?”四姐顿了顿,说:“行是行,不过……”“客气什么,出门在外,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沈超很高兴,“就这么定了,我回去问问,明天过来一趟。”说完沈超转身走去,四姐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沈超早早地来了。他高兴地告诉四姐,已经和厂里老板说好让四姐去上班。四姐也很高兴,没想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人能帮她,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沈超带她来到仪表厂,见过了老板,老板安排了活计,讲好了工资。接着沈超又带四姐到处转了转,让她熟悉一下环境,末了又到女宿舍,向她介绍了几个姐妹,她们都是内陆来的女孩子。几个姐妹一看来了个新伙伴,都很高兴,帮四姐安顿了床铺,跟她们同睡一个房间。一切完毕,沈超对四姐说:“今天你新来乍到,晚上我请你吃饭,就当接尘吧。”四姐怪不好意思,说:“这就不必了吧……”沈超说:“怎么不行?那好,你不愿意我请你,那就你请我,人家给你帮忙,难道不请吃顿饭?”沈超狡黠地笑着。四姐点了点头:“那好吧。”

厂门外的一个小餐厅,灯光如昼。干净的圆桌上,菜肴丰盛,有烤鸡,烧鱼,炒肉丝……四姐和沈超相对而坐。沈超告诉四姐,他老家在四川,父母都在,两个姐姐,他是老小。沈超问四姐家里有什么人,这一问触动了四姐的心事。她没有作声,她想起了她的爹,娘,哥哥……顿时,眼睛湿润了。沈超见状,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尴尬:“对不起,我不该问。”“不关你的事,是我有点不舒服。”接着四姐说,“你吃吧,我吃好了。”

沈超也吃不下。都怪自己,笨嘴拙舌,惹得人家女孩子掉眼泪。他抢先付了钱,和四姐走出餐厅。本来可以开心的吃顿饭,却被自己搞得一团糟。可是他不明白四姐为什么流泪,他不敢再问。走在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到了女宿舍,眼看四姐就要进去,沈超突然说:“你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说着,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两样东西。四姐疑惑地看着沈超。只听沈超说:“昨天把你的手帕弄脏了,给你买了个新的。还有,我看你衬衣破了,也买了一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四姐羞得满脸通红,长这么大,从没有哪个男孩子对她这样。沈超见四姐默不作声,把手帕和衬衣塞到她手里,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说完转身离去。四姐捧着手帕和衬衣,默默地望着沈超远去的背影……

仪表厂的工作,四姐做起来很轻松。她聪明勤快,很快就熟悉了每道工序。姐妹们相处融洽,都是乡下来的孩子,有事互相帮衬,像一家人一样。最难得的是厂里每十天放一天假。每逢假期,姐妹们相约去逛街,而四姐则大多一个人呆在宿舍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最牵挂的是哥哥,不知道他在监狱里现在怎么样。时间长了,四姐渐渐注意到,有一个人经常站在宿舍门口,静静地望着她。是沈超。好几次她走出去问有事吗,沈超说没事,顺便路过。可等四姐走进去,她看到沈超还站在那里没走。四姐也没有过多理会。不过她发现每逢假期沈超也没有出去。她假装没看见,沈超看她的眼神让她心里有点乱。也不知为什么,每当翻出沈超送的衬衣和手帕,她心突突的跳。她不敢穿那一件衬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箱底下,没人的时候,偶尔拿出来看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时候,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漂亮的脸庞和秀美的头发,呆呆发愣。想到沈超,年轻,英俊,正直,热心……

又一个假期。四姐单独呆在宿舍。刚洗完衣服,有个人影一闪,抬头一看是沈超。沈超径直走了进来。四姐问:“有事吗?”“我见你一个人老呆在宿舍,进来看看。”“坐吧。”

四姐拉过一张椅子。沈超坐下来:“你怎么不跟她们一起出去逛逛街?”“我习惯一个人呆着。”四姐用手摆弄着衣角。“这样不好,会闷坏的。”沈超说,“要不,我们去公园走走?”四姐迟疑的看了看他。“怎么,我不像是坏人吧?”沈超笑笑。“不是的。这样,不好吧。”“有什么不好,走吧。”说着沈超伸手拉她的手。四姐满脸通红:“你松开,我自己会走。”

公园里,绿树红花,和风习习。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气中荡漾,大人们围坐在石桌旁喝茶聊天,一对对年轻情侣在荷池边窃窃私语。沈超和四姐慢慢地走着看着。他们在一棵大树下石凳上坐下来。沈超买了两瓶果汁,递给四姐一瓶。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四姐一眼看见是自己的那方手帕,上面有她绣的牡丹花。“怎么……你还留着?”

“嗯。这牡丹花好漂亮,我喜欢。”四姐没作声。过了一会,沈超煞有介事地说:“我有个问题要问你。”“问吧。”沈超停了一下,说:“你觉得我怎么样?”“这……挺好的。”四姐有点不知所措。“那……我可以喜欢你吗?”沈超目光盯着她。“你说什么呀……”四姐害羞地看着地面。“你……听我说,”沈超有点结巴,“我喜欢你,真的。那天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有一种感觉。每次看见你闷闷不乐,我心里也不好受。也不敢问你,害怕说错话惹你难过,我想你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我想帮你,又不知道怎么帮。偶尔看见你笑的时候,我也好开心,我知道,我已经喜欢上了你。”沈超双手握住四姐的手,“有什么事对我说,好吗。”沈超的话,让四姐既害羞,又感动。从来没有男孩子向她表白过。她也知道沈超是真心的,可是她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一切来的太突然了。她把自己的遭遇和经历都告诉了他,沈超静静地听着。沈超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四姐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好久,四姐蓦地坐起来,推开沈超,她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了。“我们回去吧。”“好。”

沈超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到了厂门口,四姐说:“你等一会再进去。”沈超明白她的意思,松开手让她先走。

回到宿舍,四姐的心情难以平静。她回想着沈超对她表白的话,回想着依偎在他怀里的感觉,好温暖。原来爱情就是这个样子吗?说实在的,沈超真的不错,面对那几个恶棍,那种无畏和善良,令自己心旌荡漾。她觉得他值得依靠和信赖,跟他在一起很踏实,很安全。她对着镜子坐下来,头发有些蓬乱,取下发夹,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着。看看自己穿的衣服,似乎有点老土,对,该添几件像样的衣服了……

接下来每逢假期,沈超都邀四姐去逛街。四姐添了几件漂亮的新衣服,她开始精心打扮自己。每次穿了新衣服出现在沈超面前,都惊得沈超目瞪口呆。他说四姐是天上的七仙女,说自己是董永,还郑重其事地请求四姐带他去天宫遨游。四姐笑他傻,心里却喜欢他那傻样。几个月过去,四姐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过去的烦恼一扫而空,犹如久涸的土地突降甘霖。谈到将来,沈超说他一定要让四姐幸福,他要努力挣钱,构建属于他们的小家庭,和四姐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他要她答应一定要为他多生几个小宝宝。沈超的话,让四姐又害羞,又激动,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上天安排这么好的一个男孩,来帮助她,保护她,疼她爱她,补偿她过去所有吃的苦,她感谢沈超,她会用全部的爱回报他。终于,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他们在一起……

快乐的时光总让人觉得短暂。又一年过去了,沈超说他要回老家过春节,老家的父母也想他了。四姐想和他一起回去,迟早总得见见未来的公婆。沈超叫她不要急,老家条件不好,什么准备也没有,他先回去告诉父母再说。四姐说没事,不需要准备,就是条件再怎么不好,她也会习惯,只要跟沈超在一起,什么也不怕。可沈超还说不行,这下她倒有点生气了。沈超连忙解释,他们的婚事不能随便,得隆重,等准备好了,要风风光光地娶她回去。四姐再没说什么,嘱咐沈超过了春节早点出来。她买了几样礼物,让他带给未来的公公婆婆。

沈超才走没几天,四姐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天天和沈超在一起,现在突然不在身边,好失落。沈超是她的依靠,是她的全部。春节期间十多天,四姐觉得是几年。终于等到正月十八,沈超回来了。四姐扑倒他怀里,又捶又打。沈超说家里有事耽搁了几天,接着从袋子里拿出一大堆东西,有糖果、落花生、柿饼、红薯干、炸豆腐、糍粑……四姐欢喜地接受了。

回家过年的姐妹们陆续回来了,仪表厂开始复工。上班下班,四姐和沈超出双入对,有说有笑,简直就是恩爱的小两口。姐妹们开玩笑地说羡慕嫉妒恨。有时候沈超显得有点忧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四姐也觉察到这一点,她想可能是沈超有些压力,他说过要挣足够的钱娶她。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四姐依偎在沈超怀里,说:“我们结婚吧。婚礼简单一点没什么。”沈超叹了口气:“不要急,给我一段时间。”好久,他突然问,“你真的喜欢我吗?”四姐娇嗔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啦?”“没怎么。”沈超回答。四姐把头靠在他肩上,柔柔的说:“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真傻。”“我知道,我知道。”他望着四姐,“如果……如果……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四姐一怔,坐了起来,定定的看着沈超:“你说什么?你……做什么了?”“没有,我是说假如。”沈超笑了一下,似乎有点勉强。四姐生气地掐了他一把:“不许开这种玩笑!”

又几个月过去了。

一天,仪表厂来了一个女孩,看上去二十多岁,一身的乡下打扮,见人就打听沈超。恰好四姐下班看见了,她走上前去:“你找沈超?”“是。”女孩回答。“那你跟我来吧,他这会儿被老板叫去了。”说着,带那女孩进了宿舍。她给那女孩倒了一杯水:“你好像从乡下来的吧?你是……沈超的亲戚?”女孩望了望四姐,说:“我是他媳妇。”“什么?!你……”四姐瞪大了眼睛,顿时整个人僵住了。“他是我男的。”女孩疑惑地望了四姐一眼。四姐头脑轰轰作响,像是当头挨了一棒,她把手按在胸口,脸转过一边。她听见那女孩的声音:“本来,去年回家过春节,他爸妈不让他出来,可他硬是要来深圳,这次他爸妈让我找他回去。说实在的,不是他爸妈叫,我才懒得来找。不怕你笑话,我跟他结婚三年了,有个女儿,他整年的不在家,只是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一次……”这时,沈超走了进来,看见屋内的情景,站在那里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四姐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一把推开沈超,捂着嘴向门外冲了出去……

街道边一棵树下。四姐哭泣着,抽搐着,很久很久。心在滴血。她不知道沈超为什么要骗她,她怎么也难以相信沈超会骗她。想想沈超对她所说的话,对她所做的事,原来一开始就在骗她,一切都是他的圈套。自己太幼稚,太可笑,太傻。她听到沈超的声音在喊他,还有姐妹们的声音也在喊她。她没有回应。天黑了,喊声越来越近。一个人影跑了过来,是沈超。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把拉住四姐的手,急促地说:“你在这里,找到你了,找到你了……”四姐一下子甩开他的手,猛地一个耳光:“你这个骗子!”“你打吧,只要你能消气……”沈超垂下头。“为什么,”四姐伤心欲绝,“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听我说,我对你是真心的,真的。是,我是结了婚,我和她是娃娃亲,是父母之命。原来,我以为婚姻就是那么一回事,自从遇到你,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我和她其实没有感情可言,我们只是搭伙过日子,我在逃避,我在寻找,我在纠结。和你在一起,我开心,又内疚。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应该瞒着你,但是告诉你,又怕失去你。很多时候,我好矛盾,也好痛苦,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说到这里沈超握着四姐的手,“你肯原谅我吗?”

“你给我松开!”四姐一甩手,“你听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四姐转身就走,沈超快步上前,一下子跪倒在四姐面前:“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我求你,求你再给我一段时间,等我……”“够了!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四姐把头扭向一边,恨恨地说。这时姐妹们都赶来了,她们拉开了四姐。

第二天,四姐没有上班,姐妹们替她告了假。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会儿,有人敲门,沈超的声音:“把门打开好吗?我有话对你说。”

四姐把脸转向里面。过了好一会,只听沈超说:“我知道,你现在不肯原谅我。你不愿意开门,我就在外面跟你说。今天,我就要跟她回老家,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我一定会回来,你等着我……”接着听见沈超离开的脚步声。四姐拉过被子蒙住头,再一次伤心的哭了。这是最后的离别,但她不能站出来看他最后一眼。毕竟,曾经爱过。毕竟,付出了真心。现在,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他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家。一切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该结束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她决定离开,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轻轻地来,悄悄地走,不需要任何人在乎,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心已死,就任由自生自灭吧。

收拾好随身的小布包,来到车站。没有告别,无需告别。猛地回过神,要去哪里呢?她问自己,能去哪里呢?……她想起了娘,好想再看看娘,不知道娘现在过得怎么样。突然,脑海里闪现出娘那忧郁无奈的眼神,仿佛看见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样子……四姐一哆嗦,不能……不能去娘那里……

她心神恍惚地走出车站,信步向前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感到四周黑洞洞的,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一齐向她压来,她快要窒息了。“小姐姐,给点钱吧!”她看到一只肮脏而有些皲裂的手,抖抖索索地伸到她面前。只见,一个老叫化,头发乱蓬蓬,脸像打了补巴的锅。眼前这个老叫化多么像自己的父亲!她打开包,拿了好几张钱放在那叫花手里。“谢谢,谢谢,菩萨保佑你。”

老叫化嘴唇翕动着。四姐继续往前走。菩萨真的会保佑吗,她想着老叫化的话,如果会,为什么自己要经历这么多不幸,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也许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受苦的,而且没有尽头,没有希望。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是掉了,空荡荡的。

“当……当……”一阵浑厚悠长的钟声响起。四姐回过神来,四下望望,才知道自己到了郊外。一条小江横在面前,几十步远偶尔有三两个人经过。四周很静,没有喧嚣,空气中传来远处寺庙的钟声。原来自己走了很久了。四姐在江边一棵树下坐下来,注视着滔滔的江水。脑海中记忆一一浮现。养父,爹,娘,哥哥……最让她伤痛的是沈超。曾一度认为他是她的依靠,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希望,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而现在那只是一个绯色的梦。她感受到的只是欺骗和愚弄,命运总是这么残酷,唯一的希望也要夺走 。她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什么也没有,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也许本来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四姐望着哗哗的江水,她想江水应该是快乐的,因为它没有生命,没有生命就感受不到痛苦,她应该与江水融为一体,让它带走所有的烦恼和悲伤。四姐流泪了,对不起,娘,女儿没能回去看你最后一眼……她站起来,闭上眼睛,纵身跳去……

四姐(6)

文 | 陈爱明

“笃……笃……笃……”一阵阵不疾不徐的木鱼声,和谐而安详。四姐慢慢睁开眼睛,闻到一股沁透心脾的清香。“阿弥陀佛!”一个老尼师双掌合十,“施主,你醒了。”四姐脑子一片空白。“我这是在哪里,我……没有死?”她转动着头,试图坐起来。一个小尼姑过来按住她:“不要动,你身子还没好。这里是静修庵,你就放心将养吧。这是我们师父了定尼师,我叫妙慧。”“是你们……救了我?”四姐瞪大眼睛。了定尼师点了点头。“你们不该救我,不该……”四姐闭上眼睛摇着头。“阿弥陀佛!”了定尼师把手放在四姐肩上,“不知道施主为何轻生,想必施主定有苦衷。但无论怎样,死,不等于解脱。世间万事,皆有因缘。这次施主能活过来,也是命不该绝。”这时另一个小尼姑走进来:“师父,有报社记者想见你。”了定尼师点点头,随即对四姐说:“好好休养,有事叫妙慧。”说完走了出去。

两天过去,四姐感觉身体已经恢复了。多亏了妙慧,对自己悉心照料。看着这个跟自己年纪相若的小尼姑,四姐感觉挺可爱。她问妙慧:“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妙慧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应该这样。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并不是为了贪图什么。”四姐又问:“出家人都是这样吗?”“当然。”妙慧说,“其实世间所有人都应该这样。人之初,性本善,人性本是善良的,只是在名利追逐中,才有了自私和冷漠。好比镜子,人人都是镜子,可有的却蒙上了灰尘,于是迷失了本性。出家修行,就是拂去自己镜子上的尘埃。”听着妙慧的话,四姐陷入了沉思,她觉得眼前这个小尼姑不简单。她问妙慧:“你这么知道这么多?”妙慧笑了:“这都是师父开示的。我是个孤儿,从小被遗弃,我也不知道我父母是谁,是师父将我养大,教我读书识字,她是我师父,又像是我妈妈。这里的师姐师妹一共有八个……”

四姐感慨万千。自己与妙慧,是那么的相似。幸运的是,妙慧有一个如慈母般的师父。想到了定尼师,四姐敬佩不已。对八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徒弟如自己孩子般呵护和教导,这种博大仁爱的胸怀着实了不起。两天来四姐还注意到,很多香客见了了定尼师都合十顶礼,有的还痛哭流涕,一跪不起。了定尼师细心地劝导和开示,涓涓细雨,润物无声。看得出来,那些香客走的时候如释重负。了定尼师是一个超然物外的智者,她像一把钥匙,打开人心灵的锁结。

四姐决定去拜见了定尼师。妙慧带她走进了定尼师的禅房。“阿弥陀佛!你终于来了。”了定尼师让妙慧给四姐看座。四姐坐下,面对这个慈眉善目的出家长者,她泪如雨下。她向了定尼师倾诉了自己的种种遭遇,从小骨肉分离,养父的逼婚,娘的委曲求全,哥哥的锒铛入狱,感情的欺骗……了定尼师静静地听着。末了她问:“师父,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世间万事,缘在其中。万事因缘而生,缘尽则灭。喜怒哀乐,寿夭穷通,皆有因缘。经云: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事,今生作者是。”了定尼师继续说道,“不光是你,众生都有烦恼,帝王将相也不例外。六道轮回,生而又死,死而又生,死死生生,无有出期。其间生老病死,冤家聚会,骨肉分离,所求不遂,种种痛苦,多如恒河沙数。纵观人生是苦,人生如梦……”

听着了定尼师的话,四姐心里颇有感触,她问:“难道,没有解决的办法吗?”“有!”了定尼师微闭双眼,“我佛慈悲,特设一法,能使众生超出轮回,离苦得乐。”“什么……办法?”“放下万缘,无欲无求,一心不乱,求生净土。”尼师回答。

四姐似懂非懂,默不作声。突然,她一把抓住了定尼师的衣服:“师父,我想出家,您愿意收我为徒吗?”“阿弥陀佛,这个……”“师父,您就收下我吧!”

了定尼师看看四姐,说:“施主,你太激动了。出家是大事,意要真,心要诚,愿要切。倘若尘缘未了,是不能的。你肯定没考虑好。你如果真有此愿,考虑十天。十天后如果你真的能放下一切,再为你剃度受戒。”“师父……”“去吧。”了定尼师挥了挥手。

四姐退下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了定尼师的话,犹如铜锤敲铁砧,声声印在心里。她从没想过这些人生问题,也从没有人对她讲这些道理。她好像有所感悟,娑婆之苦,不可说。人生如梦,过去种种,何尝不是梦,是一场噩梦。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已经死过一次,连生命都可以放下。看看妙慧和那些师姐师妹,虽然很清苦,但自由自在,不受尘缘世网的牵绊。没有什么可以留恋,自己一出生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以前的挣扎、等待、期盼,都是在迷失。她豁然开朗。

十天过去。四姐走进了定尼师的禅房,双膝跪倒在地:“师父,收下我吧……”了定尼师放下手中的念珠:“你可想好了?”四姐用力点了点头。“你真能放下一切,放下尘世的名利和情爱?”四姐又点点头。“阿弥陀佛!”了定尼师伸手搀起四姐,“我佛普度众生,但不度无缘之人,看来你有缘啊。今日,世间少了一个人,西方多了一尊佛。善哉,善哉!”随即吩咐妙慧召集所有尼众。了定尼师面对八个弟子,朗声说道:“弟子们听着,今天,你们又多了一个师妹,赐法号妙悟。”师姐师妹都十分高兴,微笑着双手合十。接着了定尼师说:“明天就为妙悟传授三皈五戒,举行剃度。妙悟,你今后多向师姐们学习佛法和佛门仪规。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

静修庵大殿。钟磬齐鸣,清香缭绕。大殿右侧,八个弟子一字摆开,盘腿而坐。大殿正中蒲团上,了定尼师双目微闭,双掌置于两膝,掌心向上。大殿下方放着一把木椅,四姐双手下垂,静静站立。木鱼声响起,了定尼师带领大众诵起了《弥陀经》。一炷香过去,木鱼声止,众尼停止诵念,了定尼师缓缓站起来。四姐坐在木椅上,她取下发夹,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妙慧双手托着一个铜盘走过来,铜盘里放着一把剃刀。众尼诵念声又起:“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湿生,若胎生,若化生,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了定尼师一手挽起四姐的头发,一手举起了剃刀……

“不要!……”一个声音歇斯底里地传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踉踉跄跄。四姐全身一阵震颤,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那是沈超。他头发蓬乱,眼圈发黑,面色憔悴,又黑又瘦的脸上,汗水大滴大滴地向下淌。沈超扑通一下跪倒在四姐面前,声音急促嘶哑:“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会这样……”她没有回答。“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知道吗,我天天找你,到处找你,我去过你老家,一直找不到你……昨天在报纸上看到你落水被救的消息,才找到这里……跟我走吧……”四姐还是没有回答。“你还不相信我?你看……”沈超从口袋拿出一张纸,“我跟她……这是离婚手续,我说过我会回来,你怎么不等我……跟我走吧!”沈超伸手拉四姐。

“阿弥陀佛。”了定尼师单掌竖在胸前,“这是佛门净地,望施主自重。”沈超松开手。

了定尼师望望沈超,转脸问四姐:“妙悟,这就是你所说的……他吗?”四姐点点头。

了定尼师明白了一切。“妙悟,你尚未剃度,还是一个俗家人,如果不想出家,现在还来得及,一切自己定夺。”

四姐望了一眼沈超,轻轻地说:“你走吧。”

沈超挪动着双膝,拉着四姐的手,哽咽着:“我千辛万苦找到这里,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四姐推开他:“你走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以前的我已经死了,我现在是妙悟。”她转脸对了定尼师说,“师父,开始吧!”

了定尼师举起剃刀。“不要啊……”沈超大叫一声,瘫倒在地。了定尼师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再次问四姐:“妙悟,你真的决定了?”“动手吧。”四姐闭上了眼睛。

一绺青丝掉落在地上。两绺,三绺……沈超用手按着胸口,喘着粗气,泪流满面,说不出话。了定尼师收起剃刀,四姐站起身,看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沈超,转身缓缓向里走去。

“等等!”沈超发疯似的爬过来,一把拽住了定尼师的袈裟,“大师,求求您,求求您成全我们……”

“阿弥陀佛!爱不重不生娑婆,解铃还须系铃人。请便吧。”

眼看着四姐一步步走去,沈超绝望了,他用手支起身子,摇晃着站起来,蹒跚地向外走去。出了大殿的门,他突然停住,转过脸,双膝跪了下去。

了定尼师走上前:“施主这又是何苦!”

“她不肯原谅我,是我对不起她,我在这里给她跪下……”

了定尼师摇了摇头,“施主执意如此,悉听尊便吧。”

“当……当……当……”止静的钟声响起。四姐双腿盘坐,妙慧走进来,轻轻地说:“他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了。”四姐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她对妙慧说:“你去叫他走吧。”妙慧迟疑了一下,走了出去,一会儿又走进来:“他说,想见你最后一面。”四姐摇摇头:“你去对他说,我是不会见他的。”妙慧答应着,向外走去,突然又转过脸问:“难道……不想和他见最后一面?”四姐摇了摇头。

一会儿妙慧回来:“他走了。”四姐没有作声,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残阳如血。一阵秋风吹得落叶四下飘零,几只野鸦扑打着翅膀飞向远方。她望着望着,眼角流出一滴清泪。

……

古佛青灯,清香袅袅。一年轻比丘尼,手持黄卷。“浮生若梦,一切皆空,人皆知之,亦能言之,然终日营求靡己,曾不醒悟,大率以为死后即化,又或以为死即复生,不足为虑,殊知业报无爽,得人身极难,即得人身,又复沦于苦海,其苦无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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