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续:29金秀一见到少平就哭了
作者/踪影
少平回到宿舍,忽然想起还没有到雷区长那里报到,明天二班又是早班,这之前必须要见到雷区长。他看看时间,已经近十一点钟,他暗自埋怨:唉,原本应该一回来就去找区长报到的。现在这么晚了,怎么能去打扰区长休息呢?他在心里说:明天吧,明天早点起床,趁着吃饭时间,向雷区长汇报一下这学期的情况,顺便表示一下歉意。
少平寒假回到大牙湾第一次上班,在班前会上,他开宗明义,说:我虽然是班长,但这几个月都没有下井了,很多生产条件都不熟悉,井下环境也许跟几个月前会有不少变化,大家还是以安锁子班长马首是瞻。我也要听从安锁子的指挥。少平说着,朝安锁子看看,又说:锁子,你就当我是今天才上班的新工人,你看我能做哪样,就尽管给我安排活儿,千万别有思想顾虑。
安锁子笑笑,说:班长,你这两天先熟悉一下环境,适应一下,过两天,我再听你指挥。
少平自打来到大牙湾,对下井干活儿从来没有怯懦过,但这次寒假回来一到井下,他还是感觉多少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一到井下,那种潮湿的,古怪的,混合了脚臭味儿的气体,直往他雄腔里钻,呛得他只想吐。但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千万不能够在工友面前丢脸,更不能让工友们认为自己读了几个月书,就变了。变得不能适应井下劳动环境了。他一次次深呼吸,故意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怪异的味道,努力使自己尽快适应。果然,不到一个时辰,那直冲胸腔的气味,便慢慢淡化了。
尽管安锁子没有给他安排具体的活儿,只是让他在工作面走走看看,照护一下。但少平觉得自己不能特殊,更不能游手好闲呀!他除了观察井下工作环境,他清理炮采——爆破落煤,帮助支护工打支护,往溜子上攉煤、往车斗里装煤。总之,他一刻都不闲着。
像从前一样任劳任怨地干起来。干力气活,少平从不惜力,他是把吃苦能做磨练自己、修养自己的必然之路。三四个小时过去了,少平出了几身汗后,饥饿和劳累一起袭来。好在班中餐很快送到了,安锁子第一个喊他过来加餐。
加餐的时候,安锁子关心地说:班长,累了,你就歇会儿,不要不好意思呀!你这么长时间没干这种活了。会吃不消的。
少平拿饭盒的手有些发软,但他硬撑着,笑笑说:哈哈,我哪有那么娇气呀!
加餐后,他略坐了一会儿。
安锁子说:班长,这几个月你知道,我最想你的是啥吗?
想我啥什么?少平一板正经地问,心里却想,这个安锁子,又在想舍点子里。
就是,就是想听你念书上的故事,有时候,也特别想你有没有写书呢?我安锁子在你写的书里,会是个啥样子呢?班长,其实这个假期,你下井可以。但不用干活儿,你就跟着看着我们干就行。休息的时候,给咱二班的工友讲讲省城的世面,再念念那些书里的故事就行了。
少平有些感动了,他望着安锁子,深沉地说:锁子,那样的话,我怎么能忍心呢?
这几个月来,少平第一次下井,快到下班的时候,他感到浑身的骨头跟散了架似的。与其他工友相比,他虽然没干多少重活儿,但连续八个小时在井下,他还真觉得有点儿难熬了。下班的时间到了,他拖着疲累到极致的身体,进了澡堂子。一坐下来,他只感到浑身疼痛,就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此刻,少平依然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瘫坐在澡堂子更衣室的地板上,在心里暗自骂自己:孙少平,你这才几天没下井劳动了,就把你娇贵成这样子呀?你一定要坚持住,这个假期,你一天都不能拉下,你要天天下井,你可不能让工友们轻看了你啊!
少平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的娇气,也鼓励着自己一定要坚持。但他依然软绵绵地坐在那里不想动弹,此时,安锁子给他递过来一支烟,噌的一下,打着了火机,替他点燃了纸烟,然后也给自己点燃了一支。他们坐在一起抽着,抽完了,安锁子说:咱去洗吧?
少平勉强笑笑,说:我还想抽一支。
安锁子再给他点上了一支烟,少平很享受地抽着烟,并没有要起身去洗澡的意思。安锁子坐不住了,说:班长,你慢慢抽,我先去洗了啊!
少平点点头,说:你去吧,我一会来。
第二根烟抽完了,少平才勉强起身,走到淋浴下冲洗八个小时井下劳动的疲累,以及那一身黑乎乎的煤灰。他仰面任由那哗哗流淌的莲花喷头,把清泠泠的水柱倾洒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而他的内心深处却泛起了那年刚成为煤矿工人,第一次下井升井,跳进那黑乎乎煤汤似的大池子里洗澡的情景——那时候,刚从黄原一个揽工汉,幸运地成为了一名掏炭工,他内心最大的憧憬就是好好干,挣钱改变家里的困境,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以及大哥为他和妹妹兰香的读书,13岁就回村里劳动,帮着父亲养家糊口的恩情。在煤矿掏炭虽然很苦很累,但一想到父母和大哥,再苦再累他都感到值得。这几年,煤矿井下工人的劳动环境,生活环境都在逐渐地发生着变化,眼前这干净卫生的淋浴,就是矿工们看得见的福利。
少平的身体越感到疲累,内心对井下工友们的辛苦劳动,就更加体谅,甚至是心痛。因为他曾在一些资料中看到过发达国家在煤炭开采中的先进技术,以及工作效率之高,体力劳动强度之低。他在心里一遍遍计算着,如若实现了机械化采煤,变炮采为综采了,那么二班的工友们会轻松了多少呢?人员需要减少到多少个?但这种想法很快又被他推翻了,这些工友大多都没有文化,实现了机械化采煤,他们能适应吗?减少了的人员,他们又能够去干什么呢?他们可都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才来煤矿下井掏炭的呀!这种感同身受,让他一时又陷入矛盾之中,就好像他的理想——机械化采煤,立马就要实现,减员增效的工作已经迫在眉睫了一般。
一时间,那些需要掏炭这项井下苦力劳动的工友们一双双祈求的眼睛,望着他,向他讨要这份井下体力劳动的工作。他的心顿时酸软地毫无力气地跳动着,他再次想起了晓霞的句话:“我那掏炭的男人”。胸口似有东西堵住了他的自由呼吸。他的眼睛酸酸的,似有泪水在滚动。可是,他站在莲花喷头下,仰起脸,水流从他的头上,脸上冲击而下,他分不清那流向自己面颊的带了水雾清流,到底混合了多少泪水。
少平终于洗完澡出了澡堂子,肚子早已饿得咕噜咕噜乱叫了,浑身的疲劳虽然有所缓解,但依然绵绵缠缠地不肯离开。但此刻他的第一任务就是到食堂吃饭。他慢悠悠地朝食堂走,心里为自己这几个月没有下井,变得娇弱的身子骨而怨恨,也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坚持,坚持把自己从新锻炼出来,成为一个真正的掏炭工人。
少平到食堂的时候,采煤二班的工友们大部分已经吃完回了宿舍,只有安锁子和张银存还磨蹭在那里,两人面前的餐盘已经空了。但他们坐着似乎在闲聊,一见少平进来,都站起来跟少平打招呼:班长,你终于洗完了。
安锁子笑道:我和银存正想着回去看看呢,以为你掉澡堂子里了。
哈哈,我倒是饿得走不动了。少平说话有些底气不足。
安锁子拉着少平坐下歇会儿,张银存跑到卖饭窗口,打来一份炒肉片,一份蛋炒西红柿,一份米饭,放在少平面前,说:班长,快慰劳一下你的肚子吧!你这是学生病啊!读书是好事,可是几个月不下井,刚开始,真会吃不消的。明天休息一天吧!漫漫适应。张银存这样说着,却在心里想,班长这是图啥啊?放假了,就不能晚回来几天啊!反正矿上给开着基本工资呢。
少平狼吞虎咽吃了,就跟张银存、安锁子三人出了食堂往宿舍走,他们边走边聊,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喊:少平哥!
三人都朝声音飘来的方向看去,是金秀在矿部小广场对面站着向这边招手。安锁子和张银存都向少平笑笑,说:找你来了。说着,两个人都紧走几步,与少平拉开了距离。
天已经麻麻黑了,少平虽然升井后洗了澡,吃了饭,但依然难以驱除疲倦。此时,他最需要的是回到宿舍,倒在床上,昏天黑地地睡上一觉。可是,他又不得不走向对面向他招手的金秀。
金秀满脸泪痕,望着孙少平,喊:少平哥!
少平一见金秀这样阵势,疲累一下子被赶跑了大半,他惊异地喊了一声:秀——,你……你咋了嚒?
这一问,金秀再次泪崩了,她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我……我哥出事了。在省医院……。
少平的头轰的一声,大脑被钝物击中了一般,瞬间成为空白,空白过后,是一阵心痛,他说:秀,到底咋样了?
电报上只说了在省医附院,让我速去。别的没说。
少平惊愕道:呃!那……你等我回宿舍拿些钱,咱这就走,赶末班车到同城。
少平急慌慌地跟张银存招呼了一声,就和金秀一起到矿部前赶末班车到同城,再倒火车往省城医附院赶。
一路上少平虽然不断安慰着金秀,但他自己心里又何不是压了一块儿巨大的矸石一般。金波虽然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们从小学、初中、高中,一路走来,都是亲如兄弟般友好。金波因为爸爸在黄原运输公司开汽车,家庭条件跟少平家里相对优渥,加上金波的仗义,没少帮助少平。他们两家的大人之间也都相处得非常好,自从升入石圪节初中,乃至黄陵高中,少平都是和金波合骑一辆自行车回家。为此,在初中和高中的四年里,金波比田润生多骑坏了一辆自行车。少平因为家里太穷,刚到县城读书,非常自卑,金波也给了他诸多精神上鼓励。他甚至甘冒被学校处分的风险,为少平出气——暴打班长顾养民。
少平在心里一遍遍设想:如果金波只是一般情况,不会拍电报叫金秀来的,可是他究竟怎样了呢?少平心里除了着急,更多的是不祥。但他所有的担心,都只能是化作一句轻柔的安慰:秀,你别担心,现在医学发达,不要紧的,……就像我那次受伤,不是也没事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