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锅萝卜包饺子

榨锅萝卜包饺子

那年临近腊月二十八,父亲才托人从工作单位捎回来工资。娘急得不行,好在,赶上了最后一个年集的尾巴。
大哥攥着钱,小跑到集市,先去肉摊。五花、围心、血脖儿早就卖光了,照着肥的部位来,买上两斤。有了猪肉,这年,心里就踏实多了。其他,没多没少,集一散,就全了。趁着中午太阳大,我俩又打听着跑到西南央任家胡同附近,现从卖主地窝子里刨了几十斤青萝卜。年货,算是置办齐了。
往年腊月二十八,过年的吃食早就准备停当了,今年钱来得晚,下午才着急忙慌地榨萝卜。
榨萝卜,其实就是给萝卜焯水。青头萝卜洗净,擦条儿,大锅添水,烧得半开,倒入萝卜。娘负责掌握火候,用筷子挑两根儿,俩手指一捏;“稍软不烂,停火。”笊篱捞出,控控水,凉一凉,用干净的蚊帐布包起一团,搓板戳进缸盆,使劲揉滚挤压,压到汤汁几无。广饶东北乡,从祖辈里就兴这么吃,管它流走的是啥好东西,也不知汁儿多才有营养有味道,只信汤水不垫饥,干的稠的才容易填饱肚子。刚嫁到西胡同的表侄女来看她老姑,正碰上我在压萝卜菜,炫耀她婆家榨的萝卜压得干,俩小叔子用膝盖跪着风箱板子压,两八印锅萝卜才压出一小缸盆儿馅儿。
榨萝卜的浆水留着,趁热泡脚,防冻疮止瘙痒治汗脚,还能疗愈脚后跟皲裂,神奇着呢。娘先泡,姐再洗,最后喊来皮小子们逐一泡过,随洗随从锅里舀一瓢热水兑到脚盆里,一直洗到热气散尽,温凉噗扽,水已变得油滑粘腻泛白,豆浆似的。“别泼了,倒石槽子里,猪喝。”娘叮嘱道。用榨萝卜的水泡泡脚,血脉通透,脊背蒸腾,额头渗汗,浑身舒坦。萝卜的精华也算没白瞎——不是吃了——和着水洗脚用了。
压过水的萝卜菜剁碎装盆,墩一边儿。包饺子的肉要买肥多瘦少,五花肉最好。先切后剁,剁成肉酱,倒上酱油,搅搅。萝卜菜凉过,大锅起火,倒上棉籽儿油,葱花儿炝锅,将萝卜炒出香味儿,凉透。多切几棵鸡腿葱,葱花姜末肉酱五香面儿,一概搅拌到萝卜菜里。大粒子海盐用擀饼轴子压得稀碎,撒两把,使劲搅。挑一筷子凑鼻子尖闻闻。淡,添一小把儿盐,再搅。装进大缸盆,凉透后盖严压实,端到不动烟火的偏房屋里,或是墩到南墙跟底下。随吃随在盆一侧淋点儿香油,包哪边淋哪边儿。除夕晚上尝馅儿,初一早上吃过年饺子,“五末日”那顿铁定不能少。剩多剩少,留起来,够不够的,到正月十五吃顿饺子“砸年根儿”。赶上春脖子短回暖早,放酸了也照样吃。
馅儿捯饬停当,瞅着没有肉的地方用筷子头儿挑一点萝卜菜,抹到舌尖儿咂摸咂摸,或者戳一筷子用鼻子闻闻,尝尝咸淡。咸淡谁来尝,是有讲究的。哪怕你先前尝过,也不算数,必须由长辈亲自把关。于是,长者不紧不慢挑起一疙瘩馅儿,凝神屏息闻一闻,仰头眯眼略一沉思:“嗯,正好。”——这一闻一尝,别看阵仗不大,却足以表露出一个家庭长幼有序、老贤少孝的家风传承,也使得这顿饺子平添了浓浓的亲情味儿和庄重的仪式感。假如,恰逢尝馅儿的老者心情不悦,明明尝着咸淡适中,也得威严厉色的挑个刺儿:“淡啊!”你会不容置疑地再撒上一撮儿盐。得,吃完肯定多喝半盆儿饺子汤。
过年,啥都兴往前赶,包饺子也得趁早下手。一家大小都上阵,长辈抿嘴儿端坐太师椅上,瞧瞧大的,瞅瞅小的。过年,要的就是这种摩肩接踵、推推搡搡、其乐融融、熙熙攘攘的气氛。
包饺子能捏出很多花样,元宝样的,荷叶型的,贝壳状的,等等,都是吉祥喜庆的模样儿。不会包的就甘愿当好“饺子腿儿”,揉面团,搲醭面,揪剂子,摆饺子,听候大人使唤。摆饺子也有讲究,在秫秸楟杆穿成的盖垫上,均匀地撒上一层醭面(撒少了粘底,容易“走水”;撒多了底厚,一咬一口面疙瘩),每一盖垫都摆出不同图案:同心圆,金不断,一支莲,不一而足,既吉利又好看。初一早上的饺子,最好将就现成的家什儿一起包妥,皮要幹得稍微厚实点儿,怕放一宿吃水浮囊了,过年不能吃烂饺子。人手多的,自家包好了要去婶子大娘和邻里街坊家帮帮手。一边帮忙包饺子一边闲拉呱,谝啦谝啦各家置办的年:俺爷赶集买的肉真好,都是肥膘子;三叔家今年有头一年的新媳妇,说不吃肉,单独调的三鲜馅儿。除了交流饺子什么馅儿,蒸了几锅年干粮,杀了多大一只花公鸡,做了几双新鞋新袜子,孩子大人穿什么新衣服,连初一早晨几时煮饺子,几点出门磕头,初二开始先走哪家亲戚……都是年年重复、历久弥新的话题。
下饺子,火候很关键,没两把刷子不敢掌勺儿。勺子背儿朝前,慢慢转动勺把儿,轻轻触碰饺子肚儿,开一滚儿泼一勺凉水,两番三次。看见饺子屁股一律撅起来,就熟了。偶尔有个走水儿的,也不能说破了,得说怔(挣)了。其实“挣”多了也不好吃——呸!过年的话儿要拣吉利地说。一来长辈年年提醒,二来三十晚上天然有一种自我警示的氛围——纸糊的灯笼迎着瑟瑟寒风忽明忽暗,搁案上的香头儿伴着昏黄的油灯青光点点,偶尔一片烧的半透不透的纸钱儿灰烬在眼前飘忽忽落下……人,置身于如此庄重、凛然、肃穆的环境里,会不自觉地约束自己谨言、慎行、虔恭,连走路都要轻挪缓步,生怕在神灵和祖宗面前失体面、大不敬。
盛出的第一碗饺子,先端到屋外当天井桌子上,工整地放一双筷子——供养天地神灵。这一碗端回来,要让最长辈先吃。吃者指不定还没咬着馅儿呢,已然脱口而出:“不咸不淡啊,过年一起吃!”一应人等这才抄起筷子,各顾各地埋头苦吃,满堂屋尽是“吧唧吧唧”舌头剐蹭腮帮子的响儿动。一碗又一碗,吃到饱嗝连连。“喝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经过老人的提醒,目光才不舍地从箅子上剩余的饺子里拔出来。
平常日子再紧巴,过年,啥也讲究宽绰。剩下的饺子,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着翅根儿,抖一抖,凉起来,留给出嫁的姐姐初二回娘家时象征性地吃几个。老话儿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可闺女永远是娘的心头肉,吃多吃少不重要,娘家永远有闺女的一副碗筷。
结婚第一年回老家过春节,当生物教师的爱人提议,萝卜馅儿不压那么干,保留一部分汤汁儿,营养好,味道好,对胃也好。还建议初一吃传统的萝卜馅儿,除夕白菜加点儿韭菜,现拌现包现吃,果然大受欢迎。
刚退休那两年,突然有了大把闲暇时间,也就更加怀旧越发想家,一个人城郊四野地瞎转悠,老想着踅摸块儿地,种上一畦子大萝卜。想了,拔几个榨一锅,吃顿猪肉萝卜馅儿饺子。

(摄影  曹新庆)

作者简介:徐怡祥,退休干部,爱好文学,喜欢写作,在国家、省、市报刊、杂志及文学平台发表文章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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