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17《母亲》上/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我平生从未叫过父亲,葬礼上,只顾一声声痛哭母亲,对父亲一声也哭不出来。直到在十字路口迎接父亲亡灵归来的那个黄昏,我身着重孝,跪在村头,看着眼前父亲的这口空棺,百感交集,不觉大恸,终于一声呼唤:
“爹,回家来啊!”
便痛哭起来。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未勒的碑文”五
母 亲(上)
母亲去世后,我写过篇名为《蒲团》的文章,回忆了母亲艰苦而辛劳的一生,又在近日完成的书稿《留在小城的梦》里,记录了母亲随我在小城度过六年的种种情景,至此,还是有无尽的思念要倾吐。母亲于我是永远也讲不完的恩情和言说。
母亲是一九八三年夏天去世的,享年七十五岁,一九零八年生人。母亲出生在一个除旧布新的时代,两年后,辛亥革命爆发,清帝逊位,民国初立,但除了一阵剪辫子和提倡天足的风潮过去,似乎一切还都保留着不曾改变。便是缠足一节,民间也依旧的不能放松。据说女子缠足是从五代南唐李璟、李煜父子那儿开始的,至清末历经千年之久。母亲遂成为这千年史上最末一代的缠足者。
母亲做女儿时,有个乳名,是她母亲起的,至今我都只能说出音,而不能确指那个字是怎么写的。河洛一带,保留着许多古音,是今天汉语拼音里所没有的。母亲乳名的这个字,声母是汉语拼音里的M,韵母却是国际音标上才有,便只能猜出这个字可能是个“敏”,或者是个“苗”和“眠”字。虽然民国了,女儿出嫁后,那乳名在婆家还是绝密的。解放后,因开会需要才根据娘家的“瑞”字辈,给自己起了个“瑞花”。但母亲去世后,她的牌位上依然写着“郭杨氏”三个字,真实记录着母亲一生的命运与屈从。
母亲娘家姓杨,北乡明达村人,跟我们村相距七、八里。母亲回娘家,从村后上岭,顺岭背下去,进到一道凹里,平展展的一段路,四周的山岭起伏,凹那头是武家湾村,村前有座塔,每从塔旁走过,母亲就叮咛我低下头,不准往上看,说塔里有邪,招惹了要害病的。从武家湾村头北折再上一道岭,下一道又宽又深的沟,明达村就在那边的沟边上了,沿沟的尽是窑洞人家。母亲娘家不在沟边的窑洞住,是沟上的平房院落,门楼高高的,小时候觉得很像一座庙。
母亲兄妹五人,有我大舅、大姨、二舅和六舅,这说的是叔伯大排行。母亲是小妹,子侄们都叫母亲为小姑。二舅和六舅,住在高门楼的这所院子里,门楼下的前房由六舅一家住着。从前房往后,上台阶是东西对厦。西边住着二舅一家,东边有一间,住的是六舅的二儿子宗表哥小两口。另外两间,一间是六舅家的灶房,一间空着,是二舅家的。我大舅住在西边另一所单独的院子里。大舅、二舅、六舅三家的房子都是一砖到顶,院子也是砖铺地,想必当年也是殷实之家。记得小时候,还见过大舅、六舅两家喂着大牲口,有胶皮轱辘大车。但土改三家成分都是中农。
大舅给我的印象是高个子,长袍,马褂,瓜皮小毡帽,说话有些拖泥带水,手也抖。他有三男四女。大儿子死得早,留下两个孙子,一个叫瑞风,一个叫福来。瑞风一只眼里有棠梨花,人挺忠厚,却没有什么本事。福来说话颓舌子,智力似乎有点问题。大舅的二儿子叫林,一身豪气,风风火火很能干,害眼病,经常带副墨镜,早早离了婚,再没娶,没有子女。三儿子叫武,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得了臌症,肚子大得像鼓,后来是不是治好了,已不记得。印象是殁了。
大舅的四个女儿,大的叫亮,老二叫望,老三叫素英,素英表姐性情刚烈,为婚姻跳井死了。还有老四叫雪,雪表姐嫁到距离我们不远的马岭村。望表姐没有子女,要了雪表姐一个女儿。
也是因为婚姻吧,三十多岁的望表姐只身来到西安,在一家街道办的工厂上班,住在城内的五味十字,和一个外地口音的半大老头结了婚。我曾在她家见过这人,很老成的一个下水工,酒糟鼻,一脸小疙瘩,不多言语,后又离异,再也没有结婚。晚年望表姐搬来我家附近一个小区居住。后来,她要雪表姐的这个女儿,长大成人,一度与望表姐关系失和,表姐来找我,我出主意说,你告诉她,她若不管你,就说你把房子给了我,我把你养老送终。再数年,这女儿懂事了,又与望表姐和好如初。我与望表姐也就很少联系了。望表姐与我还另有一层关系,就是望表姐的母亲、我大妗子,是我二婶母亲的亲姨。我二婶叫我望表姐表姨,双方一直联系着,望表姐至今健在,想来已是八十多高龄的老人了。
二舅是铁匠。浑实身段,诚信明理,言语不多,说出话却很有分量,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二妗子细条身材,说话柔声细气,十分贤惠。二舅有一双儿女,儿子小名留子。记得留子表哥开始在洛阳工作,母亲因故曾带我到洛阳找过他,后来他曾做过河南灵宝县委书记。再后来听说调往四川重庆三线工作去了。二舅的女儿小名妞儿。妞表姐嫁到了洛阳附近的后楼村,表姐夫在西安一家很有名的照相馆专司修像,技术精熟,他有一个儿子叫安,也在这个照相馆修像。安与望表姐的女儿,我儿子、小女儿早先经常一起玩耍,很熟。数年前到北京谋生去了,听说专为政界上层修像,子承父业,技术同样了得。好像与望表姐女儿恋爱过,至今未娶。
六舅为人豁达豪爽,爱打抱不平。我小时少到舅家走动,不像我姐姐、哥哥,小时外公、外婆尚在,在舅家常住。故我与三位舅舅不熟。有一年,六舅来渭南,住在三叔家,我正上中学,见了,有种陌生感。六舅很失望,回家对我母亲说我见了他不亲热,跟外人一样。六舅六十多岁死于'羊羔风’病,是在路上倒下去便随即去了。六舅有三男一女,女儿名若,做姑娘时云盘大脸,明目浩齿,健康而丰满。三个儿子,大儿子魁,次子伦,三子宗。魁表哥和名字一样魁梧,不爱说话,见人只笑笑作罢。到山西学打铁,落户山西。伦表哥抗美援朝那阵儿,光荣参军。当时,各村路边村头到处贴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大标语,大会小会动员参军,如哪个小伙子参了军,村里便像过喜事那样,敲锣打鼓欢送。那天,伦表哥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着大红花,从我们村经过,母亲是他亲姑姑,赶着来送他,挤在人堆里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伦表哥在马上满面春风,摆着手叫母亲回去,不用送了。据说,抗美援朝后作了军官,一家人都在外地工作。宗表哥一直在家里,我每次陪母亲回娘家都能见到。他中学毕业,在村北不远的北麻屯学校教书,五十多岁就暴病去世了。
还有我大姨家在酒流凹村,一个很富诗意的村名。姨夫早亡,只有一女,叫恩。恩表姐嫁在潘庄,丈夫是位老师。潘庄离我们村不远。打我记事起,因我外婆外爷去世的缘故,母亲除过年,夏收例行节气回娘家外,经常去的是我大姨家,后来与恩表姐也常来往。我对舅家陌生,对大姨家却十分熟悉。母亲年轻守寡,生活艰难,经常凭织孝布卖了换钱。有一次,我单独去恩表姐家,表姐叫我捎话给母亲说,有人要买孝布,问母亲卖不卖,母亲等的就是这句话。我也不知道是自己不用心,还是太笨,把话竟说反了,使母亲的孝布没有卖成,母亲很生气,觉得我这么大个娃子了,连句话也说不清。这件事至今我都记忆犹新。中年以后,做梦还梦见大姨家的村子。大姨家是个很大的门楼,厚木门上订一排圆盖大铁钉,院子窄窄的一溜,左手一排两间厦房,右手依墙一棵石榴树,高出屋顶,枝干扭结着,很有风致。迎面是孔大窑,窑内光线明亮,地方宽绰。大姨很讲究,窑里窑外,整齐洁净,井井有条。大姨高条身段,白皙脸面,老年依然精干利落。母亲和大姨年轻时都是好人才,是杨家的两朵姊妹花。
附1、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