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沙龙|黄子平:读葛亮恰似久别重逢
今天本来想骂几句“不良院士”,转念一想,十分不值得。何必让这些公众面前说一套、背后另做一套的人坏了我心情呢?这些人,人格、品性、诚信上过不了关,在哪个领域都走不远。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跌倒时能够反省自己。这且按下不表。说点高兴的。
且说现在有个小说家,叫葛亮,语言功夫十分了得。2016年,他出版了一本小说,名叫《北鸢》。那年我还在主持“深圳读书月”年底十大好书评选,眼见几位评委是多么喜欢这部小说,这其中以黄子平老师为最。他推荐葛亮作品时说,现在许多作家语言不过关,本来一盘豆芽菜,一不小心就吃到一颗大头针;而且几乎每页都有大头针。葛亮的语言太好了。他说:“我读《北鸢》,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它洗净了半个世纪的陈词,却没有跌回半个世纪之前的滥调,因而又是鲜活的,令人耳目一新的。”他发言完毕,“大头针”一词就成了本届十大好书评选的流行词。
《北鸢》顺利获评年度十大好书后,写《北鸢》推荐语的任务当然非黄子平承担不可。他微微一笑,并不推辞,信笔写道:“葛亮遥想父祖辈的乱世流离,耗时七年写就长篇《北鸢》,一部'大视野’的小说,将家族、性别、诗书礼乐、民俗工艺置于时代框架之中,出场人物众多,叙事盘根错节,呈现民国的沧桑与风华。葛亮创造了一种既古典又现代的文学叙事语言,既典重温雅又细致入微,写市井风情错落有致,写时代风云开阖有度,成就了这位'当代华语小说界最可期待的作家’独树一帜的抒情美学。”
后来,黄老师又给晶报“深港书评”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评论葛亮的《北鸢》。他写道:
葛亮对祖父辈家族风华的想象,对近代文化的沧桑凋零的追溯,他的近百个人物(工匠、政客、军阀、寓公、文人、伶人、商贾)在乱世里辛苦遭逢,动静一源,往复无际,均须一一落实到文学的叙事语言上。换言之,他必须从语言开始来提供故事的“在场感”。“语言”和“故事”在历史时空上的相契不隔,洵非易事。
这是一部“大视野”的小说,将家族、性别、诗书礼乐、民俗工艺置于时代框架之中,出场人物众多,叙事盘根错节,时间横亘军阀割据与抗日战争两段乱世。《北鸢》的结构布局以“动、静”为对位展开。文笙与仁桢如同叙述者放飞的两只风筝,牵引着卢家与冯家的升腾和沉浮。这风筝意象,可作多重诠释。“命悬一线”的危机,每以一位女性(如昭德、仁珏和言秋凰)生命的殇失为代价;此时的“顺势而为”(即与时代的进退周旋),疾风中的收与放,能否真的带来“一线生机”?若从葛亮的历史哲学看来,某些事物(譬如人的生存状态的美感)是无可挽回地永远逝去了。
昭如在家睦病殁后接掌家族生意,说,“家道败下去,不怕,但要败得好看”。这“好看”两个平常字眼,却是全书的关键词。对应于贯串全书的风筝意象,诚如曹霑所言,“比之书画无其雅,方之器物无其用”,放飞晴空仰头,却是好看!——这里有“久藏的民间真精神”。
是故,《北鸢》里卢、冯两个家族的历史遭逢,每从儿童或女性的眼中看取,因而别具一种单纯、朦胧的呈现,后见之明的解释定见的缺席,反而使情景的原初状态得以“保真”。时代的大事件几乎从不正面书写,那是“远处的雷声”,却在贴身处发生深刻的致命的震颤。相对于仁珏、言秋凰这一对烈性母女,小说并未为文笙和仁桢两位“视点”人物设置极端的情节情境。仁桢琢磨《杨门女将》里穆桂英的“铁打的身心”,说,“这样的悲喜,哪是我们平凡人受得了的”。可是葛亮说,“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着时代的江河。”
揭晓2016年年度十大好书榜单。五年啦!
众多叹赏葛亮小说语言的评述中,我尤其同意张大春的话:“葛亮是非常敏锐而细腻的作家,有宏大的叙事企图,文字干净冷隽,运用白描推动内在的叙事情节,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技术。”
都说小说是语言艺术,说到底,小说家首先要过语言关,如今满页语言“大头针”的小说太多了,更别提还有满纸的八股腔、翻译腔、装神弄鬼腔等等。大春认为葛亮在语言叙事上拥有“难能可贵的技术”,是相当到位的判断。是的,先少谈这艺术那艺术,把语言技术练好再谈艺术不迟。
今年葛亮又有一部新小说《瓦猫》问世。我最喜欢书中第一篇《书匠》。这篇小说拥有葛亮作品的所有优点,之外还有一个我特别看重的特点:这是“书小说”,是爱书人更该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