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长安远:尹桂芳《西厢记》(下)
《西厢记》张生出场时一大篇旅游心得,告一段落时唱道“日近长安远”。
此典故出于《世说新语》,说的是晋明帝小时候,元帝逗他:长安远还是天上的太阳远?明帝回答:太阳远啊,只有人从长安来,没听说人从太阳来的。元帝听了很高兴,第二天就上殿和文武百官夸嘴,咱家有个小天才呢。于是再问明帝,不料明帝回答:太阳近呀。元帝囧囧地问:你昨天咋说的,咋就这么善忘呢?明帝说:抬眼能看见太阳,不见长安。
这段话非常具有哲学思辩的睿智感,后来有所衍化,通常被用来比喻向往帝都而不得至,表明功名不遂,理想远而现实近。张生这句词儿用的很贴切,交代他轻薄功名、向往眼前红尘的性情,也算是给后面见了莺莺就挤挤挨挨不肯走了一个伏笔交代。不过一般的戏曲《西厢记》改编很少用到这一句,浙版《西厢》以张生视点,选用了“游艺中原,脚跟无线”,“才高难投俗人机”,沪版《西厢》就更少了,直接上来就“游遍了……”,尹桂芳的张生亦然。
对于我而言,之所以对这句词印象深刻,大抵因为对我这般戏迷而言有些迷惑:尹桂芳是比较远,还是比较近呢?她的艺术对于她的学生而言,是比较近呢?还是比较远呢?
坦白讲,芳华的《西厢记》本子不好。
民营剧团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人才稀缺,因为太多人才进了国营。现在大家提起徐进可能就认为是上越的,但实际以前芳华后来云华的长驻编剧就是徐进了,比较熟悉的例如《浪荡子》《沙漠王子》。以及,Y归Y,像韩义等人仍在国营,哪怕发配到西安呢。真正在外的遗珠不多了。鲜为人知的是,一代香港硬派武侠电影旗手张彻,57年左右在芳华待过,大概用意是在芳华躲一躲,找机会就去了香港,至今未发现他在芳华有什么作品【很可能某个“集体创作”里有他的身影,但如此不安定状况下出不了好作品也可想而知】。又如尹桂芳本人,左不肯进国营,右不肯进国营,最后到了福建还是民转公了,但那时有些稍迟,上海的人才很少跟去福建,最起码与她几乎合作了整个五十年代的司徒阳便没跟着去,演员里面徐天红也回了上海,她在那里,从编剧到作曲更加前无所有的困难。
芳华有很多戏,本子确然不算上乘。云华也一样的,《武松与潘金莲》《神剑》等剧情好玩归好玩,甚至里面有些剧创者的理念和背后的故事都很有趣,就比方“不杀潘金莲”这种非常吻合“女儿泪君子意”的一贯思维,但本子本身我都不怎么敢想,呵呵,这俩大略的本子我在戏单上都看过了。摸鼻。
芳华《西厢》的本子也算一个失败的典型。试举两例。
莺莺:狂蜂浪蝶飞翩跹……
红娘:啊小姐,蝴蝶没有扑到,这许多花瓣倒落下来了。
【莺莺:觉悟挺高,给张生定性了。红娘:被你扑下来的!……亲,这是要表现鲁智深倒拔杨柳还是什么……】
后面赖婚莺莺唱:女儿虽是赔钱货。
【这句原作中就有,但是那么多清辞丽句中,除了芳华《西厢》,大概没有再看中这句的他例了。抚额。】
出戏快、写戏频繁,导致作品质量未臻上乘,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尹桂芳在上海时期,最常与她合作的编剧是陈曼、王艳霞。有些作品确实不怎么样,如《王十朋》《西厢记》《陈琳与寇承御》《义救孤儿记》等等严苛地说,这些本子只算三流。
然而却也时有佳作,这种情况多半是经过了长期修、长期改。比如《盘妻索妻》,现在不清楚这戏62年以前什么时候演过,但尹桂芳有一段58年《洞房》唱片,貌似少了“刘兄提起约法言”【我有点忘了,反正少了一段】,不过唱段旋律和大致框架已经形成。还有像《珍珠塔》,尤其上半场的方卿,完全被改造出一种全新气质的方卿,以前看到有文章说尹桂芳为了这个戏,在武汉还专程找到老演员虚心求教,得到了非常珍贵的肉子戏剧本。可见好剧本是要花时间、花心力慢慢打造的。就算人才最多的上越,拿《西厢记》而言,范瑞娟去张生的那个本子也还相当普通的。《情探》的改编则经历了更多的曲折,因为不能出鬼的形象,敫桂英有段时间甚至没有自杀——可想而知这本子改过多少次了。所以经常提起田汉一夜写“行路”,现在回头来看看这本子,不能不服气,大家的灵气和才气,一夜挥就。然这仅仅是个例。芳华的很多戏,我认为可能因为营业上的考虑,换戏快,很少再重复去演,导致一些本子的缺憾。
同时,芳华的演员其实也是有问题的,除了尹桂芳、徐天红,以及李金凤在缓缓成长而外,很多演员都一般。这种一般主要是指的演员的“戏路”,或者说她们的表现范围过于狭窄。——当然有两个非常不错的“小尹桂芳",但她们都去生,大山本山在,她们很少对一出戏形成影响。
就拿这出戏里刚开始出场的法聪来说,几句唱交代崔家何以淹留普救寺,句句清晰吐字有力,唱得挺不错的,虽然没有太大个性但这样一个小和尚过门式的交代,可以不显示个性,反正听起来还可以的【有没有必要有这个唱段却得打个问号】。但同样这位演员在《珍珠塔》里演方朵花,就相当露怯了,唱法很土,表现出来的气质庸俗愚昧,这个方朵花和乡下五六十岁的媒婆没啥区别似的……类似的问题许金彩也有,她唱南后、刘妃、或者程婴妻,乃至平原君夫人,都还可以的,前两者抓住了蛮横特点,后两者主要表现贤惠中年妇人,但像崔莺莺、陈翠娥,包括《武则天》里面的郑十三娘,有意识表现娇嗔柔弱或者有才华,明显气质不相吻合。乃至《王十朋》里的钱玉莲继母,这个角色既蛮横又是普通中年妇人,两者合一,演起来简直自我放飞,小编听着目瞪口呆,当然钱玉链我也目瞪口呆。
就连尹桂芳张生出场也不能算惊艳。应该说完全没有”游艺中原“那种飘的感觉,她的张生仿佛随便踱着步子就踱出来了,好比甄士隐就在葫芦庙隔壁,随便溜达来见个人,还处于过日子的一种状态,太平,太实,太普通了。
问题在于,她还是尹桂芳啊。耐心点,耐心一点点,我保证,没过多久你就赫然发现……咦……听进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出场时几乎毫无特点的张生,居然啥时候就立起来了?又哭又笑又随喜,你就这么容易被她骗到了?
实际上,尹桂芳的演绎方式,从头到尾,都不算很贴近大众印象里的张生。
只是随着她的演唱,她一点点漫不经心似的敷衍深情,悲欢喜乐,渐渐就形成一种立体的形象,青衿随风,行动生色。
不是她近张生,却是张生近了她。
她以足够深厚的舞台演绎经验,强大的阐释气场,包容了这个角色。深情,温柔,形成巨大的拥有强劲吸力的漩涡。你晕头转向,不知不觉间,就被她吸进去了,承认在那里笑、哭、痴颠的,是张生啊,就是张生所经历的感情啊。张生应该是那样的,但张生也可以是尹桂芳这样的。
前两天看到一篇文章,傅全香与尹桂芳合作《盘夫》,说曾荣手一搭,她就入迷了。微笑,这是不对的,怎么着也该是严兰贞主动,曾荣被动接受,但傅全香所说大抵也没错,尹桂芳的曾荣就硬生生热成了发射源,严兰贞抵无可抵地被他甜了去了,死心塌地为他做一切。……谢云霞过得可真不容易。
就是这么个发光的大太阳,你感到她很近,心生欢喜,细思又远,不尽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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