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渡舟:“经方”溯源
解释“经方”的说法很多,见仁见智,难于统一。有的人认为“经方”者乃经验之方也,也有的人认方“经方”乃是《伤寒论》方子的尊称。我认为研究“经方”,无论继承与发扬,首先必须弄清它的历史源流和来龙去脉,抓住它的核心内容,才能做到事半而功倍。
什么是经方
“经方”来自于殷商时代伊尹所著的《汤液经法》,其上而又源于《神农本草经》及《桐君采药录》。据梁·陶弘景说:“依'神农本经’及'桐君采药录’上、中、下三品之药,凡三百六十五味,以应周天之度,四时八节之气。尚有圣相伊尹撰《汤液经法》三卷,为方亦三百六十首:上品上药为服食补益方者百二十首;中品中药为疗疾祛邪之方,亦百二十首;下品毒药,为杀虫避邪痈疽等方,亦百二十首,凡共三百六十首也。实万代医家之规范,苍生护命之大宝也。”
伊尹的《汤液经法》下传到了河南南阳的张机之手。所以,梁·陶弘景说:“昔南阳张机,依此方,撰为《伤寒论》一部,疗治明悉,后学咸尊奉之。“经方”源于神农之药,发展而成“汤液”之方,又发展而成仲景之论。其中不难看出,药与方的结合,方与证的发展,是仲景本伊尹之法,伊尹本神农之经。
“神农”,龙之头也。“仲景”,龙之身也。有头有身,鳞甲森然则能行云布雨成为神物。张仲景发展神农学派,创造出方证结合,是中流砥柱的伟大医家。《汤液经法》为方三百六十首,而《伤寒杂病论》包括重复方在内,大约有三百七十五张方子。这种天才的“移花接木”,把方、证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所以《伤寒论》的方子,从此就叫做了“经方”。
“经方”来之不易
“经方”之中,不可讳言,还包括上古神圣相传的“禁方”之痕迹,因此“经方”有点神秘色彩,而有许多令人不可思议之处。“经方”药少而精,出神入化,起死回生,效如桴鼓,在东汉时期犹存于世。但它受到当时“保密”的影响,师徒传承不能公开,以及“禁方”所定下的清规戒律各方面的束缚,此时的“经方”已非俯拾皆是、信手拈来之可比了。
据我测知,“经方”来之不易,反映出来有三种情况:
(1) 在“原序”未提此书:仲景提出了“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等具体书目。惟对这部《汤液经法》则如石沉大海,讳莫如深,而只字未提。
(2) “证”之下未载其“方”:唐人孙思邈奇怪地发现了王叔和所撰次的《伤寒论》条文,在“证”之下而无方药相随。这种方证相离,未能“比类相附”,令人观之,莫衷所自。
(3) 孙思邈的一句话泄露了天机:在孙氏所著的《千金方》中,说出了一句话,叫:“江南诸师,秘仲景要方而不传。”
以上出现的三种情况,虽然不过是“蛛丝马迹”的微小反映,我认为“见微知著”,它们泄露了“经方”来之不易的客观事实。它说出了当时张仲景采辑“经方”的工作并非一帆风顺,而是遇到了许多困难和各种麻烦。
张仲景的伟大贡献,在于它披荆斩棘,排除万难,把“经方”从风雨飘摇中挽救出来,保存了它。让它继续为人类服务,使它上续神农,下逮万世,广开“汤液”治病、防病的法门。
建立方与“证”、方与“法”、方与“辨”的有机学说
“经方”为“证”而设,证之下必须有“方”,方之上亦必须有“证”。张仲景神机独运,妙想天开,他很巧妙地在“证”与“方”的接壤之处,嵌入了一个“辨”字,因为有了“辨”字,而使“证”与“方”都有了生命力,也都变成了活棋。其中的魅力能使人思想万千,玩味而无穷,既有医学上的主体,又有哲学上的灵魂,使人叹为稀有。
使用“经方”必先立法
中医讲求“理法方药”的规律,必须用“法”的规范对“经方”加以指导,然后施用,才能使人步入坦途。
举例而言,《伤寒论》第一张方子是桂枝汤。仲景在“方后注”特别提出了发汗的原则性和方法论。“若一服汗出病差、停后服,不必尽剂;若不汗,更服依前法;又不汗,后服小促其间,半日许令三服尽;若病重者,一日一夜服,周时观之,服一剂尽,病证犹在者,更作服;若不汗出,乃服至二三剂。禁生冷、粘滑、肉面、五辛、酒酪、臭恶等物。”
以上的文字,重点提出服桂枝汤发汗的各种办法和策略。其中涉及“发汗”与“惜汗”、驱邪与护正的两分法思想,突出了“法”的权威性和原则性,所以说“法”具有战略的意义。
“经方”之间,彼此是有机联系的
我们初学“经方”,往往停留在一方一药之上,很孤立地、也很死板地去使用“经方”。这样去学,必然使“经方”寸步不移,捆的太死,离开证之间的有机联系,就会大大失掉“经方”以方带证的辨证方法。使用“经方”须把方证前后左右有机地进行联系,要建立“方以载道”的观点,一定将古人的思想性、逻辑性与“经方”的治疗性揉合在一起,“纵然把它碾成尘,拈来还有香如故”。
例如,《金匮要略》治疗胸痹所用的“栝蒌薤白白酒汤”、“栝蒌薤白半夏汤”,无疑都是治疗此病的主方。但是张仲景并非到此为止,而又设方御变,它在“主方”之间,又举出寒饮邪气由胸及心,为“留”、为“结”、为“逆”、为“抢”等等的无穷变化。因此,仲景乃把“枳实薤白桂枝汤”、“人参汤”、“茯苓杏仁甘草汤”、“橘皮枳实生姜汤”等引伸出来。他巧妙地、天衣无缝地把方与证、方与方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这种以方带证的写法,起到了“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新的景观作用。
大哉仲圣!昔何颙相之曰:“君用思精,……当为名医”。夫能“用思”才能超凡,才能在火中爆豆也。
偏向虎山行
“经方”药味峻厉,令人胆战心惊,畏而不前,不敢使用。夫行围狩猎,必带鹰犬,利其爪牙,则亦何惧之有也?畏惧“经方”反映了自身学问有了差距。我短彼长,正是补缺救短之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有一点志气与使用“经方”的胆略。但是医关人命,生死反掌,岂可轻举妄动而以方试人?所以还必须在仲景之学上,多下些工夫。一朝一夕、慢慢地,而又长期不断地与“经方”耳鬓厮磨,通过“量变到质变”,在思想上产生了跃跃欲试的时候,在感情上又与“经方”贴的很紧的时候,此时此刻,则自然“经方”破土而出,而惟我所用了。
也有的学者,认为第一张“经方”是桂枝汤,桂枝汤滋阴和阳为群方之魁。所以,当以桂枝汤为蒿矢。我认为张仲景驾驶“经方”总的精神与原则,叫做“保胃气,存津液,阴阳自和”,贯彻这一精神,先用某方似乎也无须争辩。
“经方”治验
“经方”傲然医林,如时贤曹颖甫、余无言先生,每以“经方”愈大病,起沉疴而著称于世。余不才,临床治病而喜用“经方”,于千军万马之中,每获搴旗得胜之快。仅将最近“经方”验案,附载如下,以飨读者。
治愈“血精”
刘某,男,32岁,司机。患“血精”病,有时兼见尿血。西医诊断为“精囊炎”,中西药杂进,迁延一年之久。问其大便溏薄,两手发麻,腰酸腿楚。服药如滋阴补肾、凉血清心,以及补中升提之法均无效可言。余切其脉弛缓无力,犹以两尺为甚;视其舌色淡嫩,而苔薄白,两目缺少神彩。
张仲景在《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篇》有两张“经方”,专为虚劳发生心肾不交,阴阳摄持不利而设。一为“桂枝加龙骨牡蛎汤”,一为“天雄散”。桂枝加龙骨牡蛎汤功在从中宫交通心肾阴阳而秘下元封藏之本。天雄散功在补阳摄阴,开源节流,温摄肝肾之精血。为此,不用“桂加龙牡”,而用“天雄散”法。因“天雄”药缺,而用附子代替。
疏方:炮附子4 g,桂枝6 g,白术15 g,龙骨30g。
余用“天雄散”灵活机动地新加鹿角胶10g,阿胶10g。因其精血久虚,所以用鹿角胶以补“督脉”;用阿胶以补“任脉”。此方连服7剂,血精由多变少,由红色变为褐色。自觉气力增加,精神振奋。照方又服7剂,则“血精”病证痊愈。
治疗已用“胰岛素”而血糖不降危证
蒋某,男,63岁。患糖尿病,虽注射了“胰岛素”而血糖难以控制,高达16.6mmol/L。
一家恐惶,前来求治。问其大小便皆不通畅,腹胀胸满,心中烦躁异常,不食不眠,7天来目不交睫。切其脉沉大有力,视其舌红绛似火。其妻面带戚容对余曰:“胰岛素”已无效,中药尚有活路否?余曰:据《史记》载,“太仓公”用“火齐汤”治一“涌疝”病人而愈。此事虽距今近两千年之久,而其病证宛然犹在,科学是可以重复的,大有借鉴之机。方用:大黄6 g,黄连10 g,黄芩10 g。
服汤后不久,先得大便,所下颇多;后得小便,努而排之,竟溺出一条似精如脂的物体。患者顿觉周身舒畅,睡意难捱,酣然梦乡。睡了六、七个小时,则觉腹饥思食。从此血糖下降,烦躁不发,度过生死关头,而转危为安。
用栝蒌桂枝汤治“柔痉”
陈某,男,56岁。患病为项以下之肌肉连及背部肌肉明显塌陷、萎缩。口渴汗出,两臂拘急,紧贴两胁,活动受限。因此臂不能举,肩不能动。如果强行将两臂从胁上拉开,则肩臂疼痛不能忍耐。切其脉弦细如丝状,视其舌红如草莓几乎无苔。余辨此证为太阳经输受邪,天长日久,化热伤阴,阴液灼竭,津液不能灌溉之病。
《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治》载有“太阳病,其证备,身体强,几几然,脉反沉迟,此为痉,栝蒌桂枝汤主之。”本证与之颇为贴切,一见于《伤寒论》之“新加汤”汗后身痛脉反沉,一见于《金匮要略》之栝蒌桂枝汤身体强,脉反沉迟。一言以蔽之,太阳经证而有血、津、阴分不滋之特点。
余用:栝蒌根30 g,桂枝15 g,白芍15 g,炙甘草10 g,生姜10 g,大枣12枚。
服此方7剂,病见显效。项下、后背宽松为多,口渴良已,两臂已能前后摇动。效不更方,又服7剂,则病迅然而愈。非独病人一家称谢,余亦奇“经方”效如桴鼓之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