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人生的无可奈何,与似曾相识

 No.533

文/顾秋水
一、
晏殊,给人的感觉是一种人生赢家的状态,子嗣成荫,儿子晏几道更是青出于蓝。在仕途上,晏殊没有过大起大落,一直都是久居高位,从太子的老师到当朝宰相,安逸富贵几十年。
这样的人生似乎算得上是一种圆满,可圆满的背后,也有不如意,也有语人者无二三的孤独。
上天对晏殊而言是残忍的,给了他聪明才智,给了他这世间所有的荣耀和幸福,也给了他岁岁平安,却又要夺走他的身边人。
二十一岁时,弟弟自尽,二十二岁时,结发妻子李氏病逝,二十三岁时,父亲去世,二十五岁时,母亲去世,三十余岁,继室孟氏病逝。
晏殊生命的前半部分好像就到此为止,往后余生其实都是对昨日的凭吊。
作为一个以命途圆满著称的词人,晏殊其实却是大有资格卖惨的。比之苏轼的仕途不顺和丧妻,晏殊更应该有话要说,但他没有。
晏殊没有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也没有写“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并不是他不像苏轼那般深情,也不是他能决绝到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他也曾夜不能寐过,提笔一写:“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
张爱玲说她最喜欢“心长焰短”这四个字,她觉得“心长焰短”是一种生命状态,一种生命明明还饱含着激情,还在燃烧的时刻,却发现人生的蜡烛快要烧完了的状态,烧到最后是一滩眼泪。
那是一种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而你的余光却不多了的悲戚。这种悲伤在晏殊的生命里无形的,有些人,是他不露声色的伤悲,他绝不肯言。
用他儿子晏几道的说法,“先君平日为词,未尝作妇人语”,晏殊一生写过许多诗词,却从不曾有一首实实确确说明是为了亡人而作,不消费亡者,不作那样的词,并不代表不怀念。
克制对自己伤痛的消费对能诗之人来说并不容易,但晏殊做到了。
情字,是他藏进心口的刺。
二、
当我读晏殊的词,走进那些字里行间,我能感觉得到晏殊那种,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寂寞。
今我来读同叔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柳绿花红,惠风和畅,这本该是一个极好的时日。旖旎春光,在小园亭台,找三五个闲友,置一桌闲酒,唱着昨晚新填的歌词。原来生活可以这般无忧无虑,但是什么勾起了淡淡的思绪?
原来,一样的春光和煦,一样的花香鸟语,一样的亭台楼阁,这样的场景,不是去年的曾经吗?一切如旧,只有岁月在流逝,如同日薄西山的夕阳,带着生命的温度悄然而去。
因为失去,晏殊对时光变得更加敏感。他把一缕缕心思当做刻刀,企图雕刻时光,但时光流逝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阻挡。
所以,他只能在惋惜和惆怅中感叹“夕阳西下几时回”。
夕阳终是要回来的,期间不过几个时辰。他故作糊涂,因为他知道,明日之太阳又有不同,就像闲酒和风,以及这份旖旎春光。一个轮回,时光又老去一寸。
晏殊并不糊涂,只是禁不住的失落和迷茫。
他有过“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的失落,有过“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迷茫。对他而言,生命是一场清醒的酒醉,而他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春天的脚步走在花丛中,刚刚绽放的花转眼又飘落,眼看着花飞花谢,却又无可奈何!花枝上的小燕子,也是才从北国飞来吗?一个冬天不见,好像还是去年模样。
北方的春天短暂,阳光才晃得温和起来,立马又灼热了。就像青春,还没来得及享受,人就老了。无力抓住时间的缰绳,只能和时间共徘徊。而岁月,又在徘徊中蹉跎而逝。
晏殊明白,“无可奈何”是艰难的放手。是明知道花开花落是自然规律,却做不得丝毫挽留。是留恋之余,又不得不放手的惋惜。他的人生有过太多的失去,亲人的离逝,是一记大锤啊,从此自己只能冷暖自知。
对晏殊而言,惋惜留恋是感情,放手随缘是态度。面对春光如此,面对鲜花如此,面对亲人离去如此,还是人生里的其他美好诱惑,又何尝不应该如此呢?
金钱、权势、荣誉、美色,还有许许多多的感情,串起生命的五光十色,这些东西都想容纳,都想留住,又太累,如此,不如放手随缘,繁华世界,弱水三千,一如双溪舴艋舟,唯有放下,才会好过。
晏殊明白,“似曾相识”是多情的惆怅。去的不得不放手,来的又充满期待地去迎接。燕子秋天南去,春来北归,不违时节。这本是平常的自然现象,在晏殊眼中,偏偏看着回归的燕子还是去年的那对。因了似曾相识,感情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因为燕子这对“老朋友”的到来,晏殊刚刚为花落而感伤的情愫稍稍得到缓解,但燕子的北来南去,象征着季节的变换和年华的交替,不免又凭生出许多惆怅。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时光只解催人老。整首词下来,晏殊将自己的情感含蓄得隐忍不发。那淡淡的情绪,淡淡的忧伤,只留下小园香径独自徘徊的身影,慢慢排解对时光的眷恋。
燕子来了会走,走了也会回,而那些永远离开的人,却是不能了。
我能想象到,晏殊每逢醉酒,嘴角呢喃的总是燕子,“燕子”“燕子”。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
“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
“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幙中间燕子飞”
“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
繁华和衰落,失去和拥有,悲伤和欣喜,就像这来来去去的燕子。
其实,谁又真愿做一只堂前燕呢?
谁又不想拥有寻常百姓家的烟火呢?
人生的无可奈何,与似曾相识,只恨无人了解我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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