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名家专栏13】孟江海:【窄口井和它的蛇床花】(散文)

点击上方蓝字
关注三秦文学

本期编辑:刘军英

窄口井和它的蛇床花

文/孟江海
作者简介
Curriculum Vitae
推荐指数:

孟江海,1975年生于陕西华阴。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另外一个自己》《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曾任华阴市作协主席、华山诗词学会会长,《华山风》杂志主编。

窄口井和它的蛇床花

文/ 孟江海

关于故乡的窄口井,有着太多见惯不怪的场景,可是现在,我早已不记得那是何年何月的事,我只记得与我的记忆同在。

我敏感的内心,以特有的节奏,对来自窄口井的声音和气味有着深厚的感情,诸如空气中蛇床花淡淡的药香、裸露的白麻石井沿上雨点跌落发出的土腥味,以及用辘轳浇地时柳罐落入水面的内敛浑厚的回声。

从井下的底盘一个接一个摆布上来的头颅大小的顽石,湿漉漉地爬出水面,脸上长满了光滑如绸缎的冰凉的苔藓,他们不但相互争吵、咒骂、斗嘴,激烈争辩,一片邪恶的吵闹声,却还冷得浑身上下直打哆嗦,仿佛正在发一场疟疾。他们并不是一副没有生命的面具。

阳光透过树梢明晃晃地照耀过来,好像只管祈祷并诵读经文,风刮过井边的蛇床花,使她更像一个近在咫尺的活灵活现的路人甲,并不需要明白井下的世界为什么会是另一种情形。要想发现它们的种种不同,还须用心观察眼前的一切。

我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这时好像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凝视,直指内心思想的复杂和情绪的挣扎,包括对时光流逝的恐惧。

这就像洗脸盆上面的水龙头坏了滴水,我突然想以前后并不连贯的文字,就记忆中的窄口井写些文字,虽然它们现在十有八九荒废倾塌,井口又罩满了如同让人厌烦的破蜘蛛网似的缠蔓子,几乎成为一个个定要吞人性命的目光邪恶、獠牙戳天的恶魔。

作为农耕文明的一个缩影,那种边沿有一步宽、三步长的深井,在秦东大地的田间地头,可是再也寻常不过。

就像一眼洞开的窗户那样,井沿上横是横,竖是竖,方方正正压了四块用白麻石錾出来的两拃宽的石条,恰如它的窗框。

一谈及木质的格子窗,你当会联想到高阔的瓦檐,油漆剥落的木门,门上象征着社会等级的鎏金辅首和实用的黑铁门环,而谈及井,又不能不谈辘轳。

辘轳是从杠杆演变来的汲水工具。据古书《物原》记载:“史佚始作辘轳”。史佚是周代初期的史官。看来早在3000多年前,我们伟大的劳动人民就发明了辘轳,到春秋时期,辘轳已经流行起来。

井沿犹如雪白的头盖骨的石条上,还凿有浅浅的石窝,用以搁置辘轳人字形的支架,以便将它固定住,使它的腿脚不至于前后移动。

辘轳头是用枣树之类的硬木掏出圆孔,在它的外沿嵌上摇把,算是它的胳膊。给摇把和辘轳头的交接处系上牛皮绳,沿辘轳头一圈圈绕过去,绳头系上铁制的捏钩,绑个死疙瘩,再给捏钩挂上柳条编的水罐,一把将捏钩扣住,这样就可以“打水”了。

如同说“打酱油”那样,大人经常将“打水”挂在嘴边,其实“打水”中的“打”字,它原本只是描述手抬起的动作,并没有别的意思。

井壁的顽石像是人的头颅那般大小,他们一个接一个一圈圈从井底摆上来,石缝间并不会抹上砂浆。每一个顽石,既是魔鬼,也是精灵,他们都渴望呈现出独特的形象,内心充满躁动和叛逆,异口同声挣扎:“放我出去,快些!”

没有根须,只有茎叶的湿漉漉的绿苔,紧紧抓住粗糙不平的石面,像是要给每块顽石披上一件薄厚适中的外衣。

阴冷潮湿的石缝间长出的荒草,多是些铁线蕨、井边草之类的蕨类植物,它们繁盛于晚古生代,依靠孢子繁殖,若是要想像野燕麦那样将颖果摇落土中,它们应该早已灭绝了。

就在铁线蕨之间,时常有背部翠绿,在颈部的黑斑间有鲜红色花纹的虎斑颈槽蛇爬出。稍微受些惊吓,它们就会将前半身竖立起来,挺起三角形的头颅,瞪着一双绿豆大的黑眼珠,“嘶嘶嘶” 地一再朝头顶的天空吐着黑漆漆的,有着个小叉子的蛇信子,这又多么像一个十足的流氓在吹口哨。

站在井沿往下看,在明晃晃的阳光投映到的地方,常有黑褐色的水黾贴着水面,以细长的中脚和后脚飞快划行、跳跃,只要有草屑落下,它们就会迅速围拢过来,还以为是可以捕捉的猎物。轻盈的水黾只是将带有油质的足贴着水面,一经光亮闪烁的倒影所映衬,它们仿佛将水面踩踏得洼陷下去。

只有在秋天的时候,井面才会厚厚漂了层殷红的落叶,经过整个冬天的浸泡,落叶沉到井底,腐烂为泥,井中的水面永远是蓝汪汪地,清澈而明净。井壁湿漉漉的顽石间,还将闪烁着绿宝石般的铁线蕨。

要将辘轳头上镶嵌的摇把固定起来,在它的顶端就要扣上铁匠锻造的圆箍子,再铆上木楔。辘轳头的轴孔两端也要从内圈装上铁箍子,这样摇起辘轳,两端的铁箍子搭在木轴的铁楔上将会越转越光滑,等到放柳罐时,只要一松开摇把,它就“噗通”一声端直掉进井中。

柳树天性适宜长在水边,窄口井井底的井盘,就是将柳树锯了解为板材钉做的,井壁的顽石经历数十年挤压,并不至于塌陷下去,十有八九在于有柳树井盘在水下的泥浆中奋力支撑的缘故。

柳树韧性好,持斧斫根手臂粗细的柳树枝,用豆秆之类的硬火将它烤得“滋滋”喷出滚烫的水蒸汽,这才将树枝折弯出弧形来,再给两端扎上绳子,使它更像一张硬弓,随后将它平放到墙角阴干上十天半个月,等到将绳子解开,剥去树皮,稍加砍斫,它就是一个永不变形的摇把,用得越久越光亮,经汗水一浸,更是会有一种肉乎乎的质感。

在井底跌来撞去的尖底敞口的柳罐,一般是用柳条编的,因为柳条遇到水后会膨胀,它不但耐磨,还耐磕碰。有些人日子过得仔细,会让走村串巷的手艺人烧一锅黑糊糊的用桐油、棉花籽油、蓖蔴油、白灰、铁锈粉等十余种材料熬制而成的老油,给柳罐的里外两侧各铺上一层纱布,再用棕树皮墩子粘些滚油,连墩带抹,将它裹成铁板一块,使它防腐防水,更为经久耐用。

辘轳作为古代的起重机械,是绞车的一种类型。绞车一词,最早见于《晋书》,石季龙在东晋永和三年(347年)发掘赵简子墓时挖及泉水,“作绞车以皮囊汲之”。相比以“皮囊”汲水,柳罐方便实用,更接地气。

同样作为汲水工具,事实上,辘轳是辘轳,桔槔是桔槔,并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从辘轳的构造可以看来,制作辘轳不但要贴时间,还得破费些碎银子,桔槔只是将一根木杆竖立起来,或者直接选取井边的一株杨树做为立杆,这样再给立杆上绑一根横杠,以绳结作为支点,接着给横杠的一端吊上水桶,另一端吊上石块之类的重物,这样利用杠杠原理就可轻松把水提拉出井沿。

桔槔作为一种更为原始的汲水工具,俗称“吊杆”,远在商代,人们就已开始采用桔槔灌溉农田,到春秋时已经相当普遍。

即使在“文革”前后,辘轳要么作为生产队的资产,要么只有殷实之家才会有,村里一般人家并不置办这样的基业,他们若要浇地,要么得借辘轳,要么就自己动手做副桔槔,只有这样方才便捷省力。

对于由辘轳发展而来,大致产生于隋唐时代的井车,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一队菜地的井沿上还曾装过。作为依靠人力驱动的一台铁质机械,孩子们放学归来,只要从井边经过,定会发疯一样推动转臂,“咕咚咕咚”将水抽出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用两三年,布满铁锈的井车就被生产队拆了去,后来连个踪影都找寻不见。

关于窄口井,关于辘轳,还有桔槔和井车,甚至是铁线蕨和井边草,似乎从远古的过去,就一直是这样,一切并没有改变过。

依靠绞辘轳提拉出来的井水,一斗接一斗沿着窄窄的土渠流到地里,光渗渠就得一半个时辰,地垄若是留得宽了,即使满渠的水漫灌过去,水在地里围着这个土坷垃停会,围着那个土坷垃停会,遇到老鼠窝,却是无底洞,“咕咚咕咚”灌半天水都奄奄一息,不再前进半步,就这还不说低低的渠埝从茂盛的狗牙根丛中一再决口,所以一眼窄口井若是能浇周围的二三十亩地已经算是很可以了,即使这样还要是平整过的纯土地。

嫌夏天在太阳底下绞辘轳晒得人脊背都要脱层皮,井沿四周向来会栽有三五株冠盖如云的柿子树,严严实实将它笼罩起来。

在毒辣辣的阳光的投射下,那些没有柿子树遮拦的窄口井,井壁野草碧绿,井中的世界倒也让人觉得新鲜好奇,但若被树罩实了,井壁上将连苔藓都不会生长,井面再漂浮些腐烂的落叶,甚至还有两三只癞蛤蟆和一只被人扔弃的破塑料拖鞋,黑漆漆的井底,更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柳树因柳和“留”同音,不只古人常以柳赠友,表达依依惜别之情,在北方的丧葬习俗上,人们去坟地送埋手里拄的同样是根柳棍。

窄口井底的柳树井盘更像是有着灵性,不只旧社会有人会选取跳井轻生,就在“文革”过后的艰难岁月,巷里还有大姑娘因为要烧火做饭,锅底没柴实在将饭熬不熟,她不得不将大人在后院土墙上靠的木椽斫了根,不料大人回来知道了,却是将她饱揍一顿,她实在想不通,索性就跳进村南渠埝边的窄口井送了性命。没有人听见,连刮过井口的风也饱含了寂静的委屈,过早给了我一种人生无常的痛苦,使我梦中的表情又多了一份恐惧。

不过永不更改的是,窄口井井中有湿润或枯干的苔藓、蜘蛛纤细的丝网、蜗牛爬出井壁拖行的一行鳞片似的脚印;在它四周的荒草间,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将在金灿灿的阳光中沉思默想一会,接着就展开翅膀,忽地一下升入空中;树上留下的一只蝉蜕,被阳光穿透,仿佛一座寂寞的空城;露珠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影子,轰然从草尖跌落井中,溅起万道金光。

那可是一个小学同学的姐姐,虽然没有见过她,可是小时候,大家晚上借着昏暗的煤油灯灯光,都守在他家连前门都没有的老屋前,眼看她父亲在炉火上架起黑乎乎的像大炮一样的老式爆米花机,一边摇动爆米花机手柄,一边拉动风箱,等到压力表的指针转到位,他随即将机子用铁钩拎起,很快将机头投进扎有麻袋的铁丝网,随着“嘭”地一声巨响,一团白烟升腾而起,热腾腾香喷喷的爆米花就装进了口袋,诱人的香味让孩子们的口水都要喷出来。

铁丝网用久了免不了有破洞,即使缝缝补补,强劲的热浪还会将那些只是爆出了月牙的哑巴豆裹挟出来,散落到墙根或者树底。等到“嘭”地一声剧响,那些小孩子定然将在升腾的热浪中肆意争抢,看谁先从地面捡拾了哑巴豆赶紧扔到嘴里,一脸的洋洋得意。

就在那种欢快热闹的夜晚,看着她家连盏煤油灯都没点的黑乎乎的庭院,会冷不丁想到她的投井而死。死神手里拿的是一条长铁链,关于死亡的全部记忆是从她开始,又与井相关。

对于那种终将灌满我们的鼻子和肺,恐怖得令人窒息的恶臭,我并没有想过,不过对她泡得肿胀,像是越吹越大就这还不停往大地吹的气球的脸,绝不会不想。


用母亲的话说,过去的年月地广人稀,邪气就重。以前还流行过一种未知的,近似于妖狐鬼怪的生灵“迷糊子”。

迷糊子只是在晚上才出来。当你一个人走在月光朗照的土路上,忽然间就会起股大风,伴着苞谷叶“沙沙沙”的喧响,你突然觉得阴森森地,整个人开始冷得不停颤抖,思绪也紧跟着变得混乱起来。

若是赶上连阴雨天,进入黄昏,空中雾气弥漫,连手电光都难穿透。如果等到天晴透了,月悬高空,朵朵白云裸露在外,一览无遗,格外鲜亮,即使没有月亮,天空也是明亮的,形态各异的阴影仿佛都被铺陈在地上、水上、路上、墙上,使得草木原本的色彩终将变得暗淡而朦胧。

当你走着走着,会忽然一下清醒过来,这时低下头猛地一看,将发现你已走到深不见底的悬崖边或者是黑漆漆的深井边,当即惊得浑身会出一层冷汗。

有时就在你犯迷糊的当口,从一个遥不可知的地方,会有声音传来,极像是西邻家的老爷子突然询问:“你到哪哒去?”在我们当地的方言中,“去”读作“前”,声调从阳平滑向去声,还有意将尾音拖长半个音节。当你觉得再也熟悉不过,只要应声了,就会中招被引入迷糊阵,完全分辨不清东西南北。

如果你阳气足,清楚意识到自己遇见迷糊子了,要么千万别搭理,要么就大声咒骂,好像他惹恼了你一样,想怎么咒骂就怎么骂骂,要多气愤就有多气愤,直骂得他七窍生烟,你的后背不知不觉就不再有发麻的感觉。

当然了,只要有人从地里劳作回来晚了,寻不见路,以至于掉进窄口井送了性命,村里人都说他那是被迷糊子迷住了,然而迷糊子究竟是什么,却从来没有人见过。

那时还传说天上有鬼灯。就是在儿时,坐到自家前门口,还听说巷里的某个女人半夜上茅房,霍然一抬头,但见三盏光亮蓝得瘆人的纸灯从头顶飘过,忽隐忽现,吓得她尖叫一声,赶紧拎起裤子就往厦房跑。

死亡作为一件必然降临的事,并不需要急于求成。对于鬼灯,母亲说她年幼时,就在后屋的塄坎上见过,当她把这件事告诉外婆,结果被狠狠责骂了一顿,说她是要咒外婆死呢。不过母亲现在想来,她见的不过是忽明忽灭的磷火,大概是塄坎上有裸露的尸骨,可我儿时听说过的鬼灯,却是从夜空飘过。

对于那种漂浮在半空的黯淡的灯影,当年我只是对它的光彩觉得好奇,向来没有想过要像巷里的那个女人,拼命压抑住心中的恐惧,赶紧将鬼魂阻挡在门外。她要强的话语声中,似乎含有一股哀怨、啜泣的语调,又似乎没有。

即使是断垣残壁也将展开它新的生命,数百年过去,村里的老人仍在谈论它熟铁包面,星罗棋布、饰满了螺钉的老城门,一再探讨先祖究竟是于何年何月从山东邹县迁至华阴,坚信红岩孟氏为孟子后裔,村中王、李二姓人家也是他温暖包容的大家庭的后人。

相传解放前狼多,当天还没有黑定,村里就关闭了土城城门,人站在城墙上,可以清楚看见狼在四野里转悠,不时传来狼群奋力的嚎叫,而狐狸也会发出充满魔性的叫声,仿佛是女子的尖叫。

沉浸在野风和天籁之音当中,偶尔还会看到有光无焰,走路时将带动它在身后移动的一团鬼火,忽然为绿色,忽然变成红色,接着却是蓝色,起起落落,飘忽不定。

城外朵朵云团笼罩下的田野,似乎还将传来一道神秘的光彩,照亮了林下幽深荒凉的蒿草。一片黑暗中,似乎还可瞅见千百年来出没于乱葬坟的孤魂野鬼,甚至邪灵和妖魔。断断续续,听城里的各种杂音,悲苦的乡亲们要么一阵阵咳嗽,要么在呻吟,要么从梦中惊醒,即使再怎么精明能干,一对老夫老妻还会争吵起来,丈夫试图撸妻子耳光,妻子剧烈扭动身躯,一纵一纵咆哮着要跑回娘家,孩子吓得蜷缩在炕角只是哭。

那时村里人将练武术叫“务柴禾”,究竟是“务”还是“舞”,母亲坚持说是“务”,那就算是“务柴禾”吧。听母亲絮絮叨叨说过多次,以前村里有个“务柴禾”的男子,夏天了在城外看守果园,晚上他就躺在井沿的石条上乘凉,当他睡着了,狼果然嘴唇贴着他的脸颊嗅来嗅去,口中喷出的热气痒得他惊醒过来,他随即怒斥一声:“滚!” 像被马狠狠尥了一蹄子,狼听了慌忙跑开,再连碰他一下的胆量都没有。

是母亲明快活泼的言语,顿时给城墙外模糊平静的田野注入无限的活力,使它呈现出质感,那个务柴禾的中年男子的禀赋、血性,连同周围那些敬重他,他对它们却是不屑一顾的恶狼,在这一刻都达到了鼻息可感的生动和具体,更不要说它仿佛简洁到以深墨印染而成的木刻画似的老城的轮廓。

以前山里鸟多,其中有一种叫声仿佛“棒谷,棒谷”的候鸟,长得和布谷鸟相近,却比布谷鸟来得早些。

为了证明那些暗自发现的道理,母亲还说她年幼时,娘家的堂婶只要见蛇就往死里打,结果有天伴着棒谷鸟的阵阵鸣叫,当她和堂叔卸掉城隍庙的门板,将它架在门槛上躺下来正在乘凉,只听一条蛇发出“桀桀,桀桀”的叫声,忽然召唤来百十条蛇,将两人团团围住,吓得他俩慌忙爬到树上,这才躲过一劫。从那以后,她堂婶再也没敢打过蛇。

当母亲抿着嘴唇,仿佛蛇那样发出“桀桀,桀桀”的叫声,她神采飞扬的眼神,满含了幼时的欢乐,额头干枯的皱纹仿佛全被熨斗熨平了。

伴着欢快的言语,母亲还叙说了北庵滩里另一个男子被蛇围攻的事,那人还算机灵,一转身就跑进了沙滩,夏天的沙子被太阳晒得像火炭一样灼烧,蛇一爬上去就被烙死,它们自然不敢再跟过去。不过受了场惊吓,结果那人以后同样再也不敢见蛇就打。

贪婪的时间早已吞噬掉太多的细节,关于“迷糊子”,关于狼的有所忌惮和蛇的集体复仇,更像是曲折离奇的民间传说。

十一

儿时在夏天,我们一帮男孩子最爱做的事莫过于脱光衣裤,从窄口井的井沿上“噗通”一声跳入井中,溅起很大的水花,随即脚踩沙石,猛地一蹬腿就窜出水面,一把抹去脸上冰凉的水珠,双脚像鸭蹼一样前后摆动,人并不会沉入水底。

夏天的井水依然寒气十足,在井中浸泡得时间稍微一久,就会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牙齿也“咯噔,咯噔”一上一下咯得直响,我们只得赶紧跑到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晒上一时半会。

有一年,西门外的东峰在四队的麦场攀援一株秋天的柿子树,软蛋柿没有摘到,脚底踩的柿树枝突然断了,他当即坠入路边的深井,折断了胳膊,凄厉的哭喊声在黑暗潮湿的井壁嗡嗡直撞。以后他的右肘关节满是伤疤,极像被一匹仪态倨傲的高头大马啃过的白杨树。

连嗓门也装有火药,性子粗鲁暴躁的东峰,常在夏天裸露着膀子,将左手手掌夹到右胳膊窝,接着右臂就蜷缩着猛地一张一合,形如活塞在气缸飞快地一上一下那样,使胳膊窝发出极大的放屁声,惹得大伙笑得眼里都闪烁起晶莹的泪花。

十二

然而时过不惑之年,闲来无事,一经想及东峰被井沿磕断了胳膊,随即又“噗通”一声坠入井底的情形,我就很惶恐,总感觉它不但折断了我隐形的翅膀,使我失去了天空和飞翔,而我还和站在井沿上的某个人做着具体的交谈。

井中黑魆魆的水面,似乎还有成百上千个邪恶的鬼魂,伸长脖子发出某种我无法形容的动物般的哭嚎,吓得我的心脏砰砰直跳,不敢低下头多瞅两眼。

以前我不能忘记井沿边绽放的纯白色的,活像一头驯良而又气度文雅的野兽似的蛇床花,后来仿佛从四面八方,从时间深处,生活的脚步突然加快起来,将我淹没,我什么都无暇想及,除了神秘阴森的脚步声,连我也已不复存在。

这是怎样的脚步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几个月前,我的一个回到村中常见的小学同学去世了,他的远去带来的那种脚上趿拉着破黄胶鞋,鞋跟拖地的疲倦的踢踏步声重新出现,或者是另一种新出现的脚步声。

在静静的等待中,只听“砰”的一声,某种巨大的东西砸落在井边的空地上。有可能是谁从树上跳了下来?我惊得折过身一看,却见是个软蛋柿坠落在地,将它血红的果浆溅射得四处都是。

(本文图片来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往期链接

【三秦文学名家专栏01】赵奇立:【西江月●感时十咏】(诗词)

【三秦文学名家专栏02】杨鸿韬:【诗词九首】(诗词)

【三秦文学名家专栏03】李爱霞:【锦绣大地】(散文)

【三秦文学名家专栏04】郭健:【吟罢新诗襟抱开】(诗词)

【三秦文学名家专栏05】海波:【陕北说书】(散文)
【三秦文学名家专栏06】洪妍:【门   槛】(散文)

【三秦文学名家专栏07】边士刚:【写给母亲的诗】(诗歌)

三秦文学团队
三秦宗旨:营造一片文学爱好者的乐土,共创文学梦想的家园!
文学总顾问:鹏   鸣
平台总顾问:边士刚
平台法律顾问:李木子
顾  问:段恭让 白忠德   邓汉章 罗旭初
孙德科 朿宝荣 李爱霞 胡遵远
顾盛杉   崔启昌   昆 仑    史  波
李    静
策  划:李书忠 
平台讲师:方 天
宣传推广:鼎文
平台主播:梦锁清秋 英子 王迎旭   慧质
总 编:鱼儿姐姐
主   编:徐萱波   杨洪民  高  涛   刘  生
副主编:长青山人
编  委:水云天 唐桂英   米兰花   刘马陵
         张巧莉 凤尾竹 吴远红   张小鱼
刘旭平   冯   彪    谭文群   刘军英
王宝群   润    隆   梦而诗   张晓强
孙传志    秋日私语    秦岭人家
莲   生   吴风平

原创作品授权发布

涉及版权问题,请与本公众号联系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