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研人物|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赵兰振访谈录
编者按
2017年3月29日,“中国当代文学精品海外译介与传播论坛”将在北京举办。为了让读者和观众更好地了解与会嘉宾,中国文化译研网特此对参会的作家和机构代表进行了专访。此篇文章为“系列专访”的第二篇。

赵兰振
周宏亮(以下简称“周”):您的经历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据我了解,您早些年毕业于某医学专科学校,曾在乡镇卫生院从事临床工作十几年,1998年进入文学出版行业,请问您当初是出于什么机缘“弃医从文”的呢?作家毕淑敏和冯唐也都有类似的医学背景,您对此二位作家的文学作品是否有所共鸣呢?
赵兰振(以下简称“赵”):我是医学专科学校毕业的,做了十几年临床医生。但我不认为医生与文学写作真的有什么必然联系,从事哪一个行当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作家,只要他天生是成为作家的材料。如果做一个统计,曾经做过教师的作家肯定比做过医生的作家要多得多。也许医生的职业要求人理性客观,在一定程度上对写作有帮助,但究竟有多少帮助,也是值得推敲的。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就决定要写作,当一个作家。而之所以读了医科,也没有什么明确目的,仅仅是因为当时年纪小,不懂高考报志愿,所报的学校全部滑档,最后只能接受调剂。
我出生于乡村,对乡村生活比较熟悉,作品中较多涉及乡村。至于当下其他作家,我读得不是太多,谈不上发生多少共鸣。
周:您在文学出版行业工作多年,发现并扶植了一批有天分的青年作家。根据您的工作经验和文学审美,您认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才是好作品?目前很多年轻人都表示自己“爱好文学”,自称“文艺青年”,请问您认为什么样的青年写作者才有继续培养的“文学前途”?什么样的青年才算得上真正的“文艺青年”?
赵:我觉得写作才能是一种天赋,不是谁都能写好的。一个人要全面了解自己,是不是写作这块料,再决定是否要把写作当成终生追求的目标。毕竟喜欢写作的人很多,而真正写作有成就的人少而又少。有语言天赋,又极敏感,拥有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只有这样的人才应该选择写作。如果选择了写作,就要深读透读文学经典作品,汲取营养,弄明白写作究竟要做什么,写作的目的是什么。经典作品铸就了一个普适性的文学标准,每一个写作者应该向其看齐。说“文无定法”,是一种误导。反正好小说肯定有铁的标准,所有经典作品都在说同一个事情,就是用语言在纸上创造一个真实的世界。
至于喜欢文学,做一个文艺青年,那是另一个话题。喜欢文学能让人的生活更丰富,目光更远大,也让人变得更美好吧。

《夜长梦多》 赵兰振著
周: 您的长篇小说《夜长梦多》被誉为是“书写乡愁与挣扎,穷尽乡村众生相的乡村变迁史诗”,请问您认为您所建构的文学意义上的“乡土中国”和现实意义上的“乡土中国”有多大的联系和区别?您认为“乡土文化”对于当代中国的意义和作用是什么?
赵:乡土文化对于中国有着特殊的意义,有一句话说“县城是个大村庄,北京是座大县城”,形象概括了中国社会的基本状态。村子是中国最基本也是最完整的社会构成单位,一个村子就是一个世界其实说穿了,乡村文化是中国社会的主体,是几千年铸就的,是很难改变的。中国人的心理图式乃至社会习俗,一定程度上都是乡村式的,是基于乡村生活而构建的。
至于我的长篇小说《夜长梦多》,似乎还不能局限于一个有关乡村的话题。我出生于村庄,在村庄里长大,我的记忆主体是乡村,我只能将我对人对事的认识放在乡村生活背景上表现。这是一种命定,是我的出生与经历决定,不是我能改变的。我作品中的乡村绝不囿于一时一地,而是试图把有关人类的所有话题放在村子的舞台上展露。我的小说不是乡土小说,我也无意去专写乡土生活。
周:中央在城镇化工作会议上提出,城镇化要“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住乡愁”。您的“乡愁”是什么?能否分享一点您对于故乡的回忆和故事?
赵:如果说乡愁,那就是故乡的颓败与凋蔽。现在回到村子里,只能见到老弱病残,不再有完整的村子的景象。能打能跳的青壮年们都去了外地打工,村街上冷冷清清,过节不再是过节,日子不再是日子。早年的繁盛情形一去不返。回到故乡只有失落,觉得现实中的故乡不是自己的故乡,故乡只在记忆中,在心中存在。一种沉重的失落感,才是真正的乡愁所在。
小时候的乡村虽然贫穷,但充满魅力。小河里的淙淙流水是俯身就能喝的,清凉而洁净;没有雾霾,只有乳白的仙景般的雾。夜空里繁星密布,举目可见天河横亘。田里甚至没有砖碴,当然也不会有玻璃,世世代代耕作的土壤纯如砂糖,随你赤脚走动……而每逢过年过节,总是热闹非常,邻里亲戚穿梭走动,情谊绵远。而现在的乡村地下水位下降,水井干涸,田地濡透了农药化肥,人影稀落,早已不是当年景象。
只有看得见山,看得见水,才能拥有完整的美好乡愁。
周: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写道:“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请问您如何看待文学作品中的“乡土叙事”?您如何看待当今中国农村社会的现代化转型?
赵:因为中国是乡土中国,所以乡土叙事一直是中国文学的主体,最重要的文学作品都离不开乡村,乡村故事乡村人物充满了文学长廊。
但现在变化最大的就是村子,近半个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的全面现代化,现代文明其实就是西方文明长驱直入,渗透了普通中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城市化进程在加速,村子也在迅速没落。现在走进村庄,能够见到的都是老弱病残,年轻少壮悉数去了城市,村子的形态被严重破坏,村子文化也无从谈起。而正是村子文化培育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念,村子文化的瓦解和消失对整个中国人价值观的影响不可估量。
在历史中的任何时候,村子历经各种变故,包括瘟疫、战争、洪水与干旱、饥饿……这些人间的灾难反复洗劫,村子有时看上去像是毁灭了,零散乃至消失了,但一旦破坏的力量稍微放松,它像一片有记忆力的特殊金属,马上就会重建复原。它只是变形,膨胀、缩小或者分散,但从没被消灭过,任何外在的力量都不能让它消减,只能给它增添点什么,像是一个永远健壮永远会对疾病产生免疫力的人一样。但在眼下的这场变故中,村庄命运如何是无从把握的。这么强大力量的撕扯,这么快的分崩离析,是村子从未经历过的,是空前的,史无前例的。这次破坏的力量不只是来自外部,而是村庄自身,是里应外合的。在中国大地上,城市在兴起,村子在消失,来自于西方的价值观像飓风一样横扫一切,传统观念在发生着剧烈变革。这是一个观念动荡的时代,旧的已经打碎,新的还没有建立起来,价值取向变得多元起来,丰富起来,于是生活中开始出现各种各样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件,像万花筒一样目不假接。这也应该是一个文学繁荣的时代。
周:对您影响最深的一位作家是?您最喜欢他/她笔下塑造的哪位人物?为什么?
赵:对我的创作有深远影响的是美国作家福克纳,他穷尽一切可能进行叙述,力图创造一个真实世界。在写作技巧层面,在对真实可能性的探索上,福克纳走在最前列,最作家中的楷模。我还喜欢他笔下的人物,都是生活在美国南方的村镇,天然地让人感到亲切。
福克纲说他倾其一生写出了一个比邮票大不了多少的地方,叫约克纳帕塔法县。他塑造的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组群像。很难说他作品中的哪个人物最让人喜欢,而是每个人物都令人难忘,因为他们血肉丰满,比真实更真实,每个人的命运都让人心疼。尤其是福克纳笔下的少年,别具丰彩,其忧郁与感伤、成长期的疼痛,都让人为之一振。
周:您最希望将自己的哪一部佳作推广到海外呢?作品针对哪类读者群体?考虑到国内和海外读者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不同,请问您最希望通过作品向海外读者传递的思想或心声是什么呢?
赵:当然最希望我的长篇小说《夜长梦多》走向海外,让不同国度的人能看见当代中国人的真正生活,这些人的爱恨愁苦以及和所有人类一样的心灵悸动。因为我的文字不只是故事层面的描述,而重在心灵世界的雕绘,更能与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息息相通。我相信人类的心灵总是相通的,不同的只是表层的生活方式的微小差别。
周:“读万里书,行万里路”,您也常去不同的国家进行交流,让您感受最深的事是?请问在您的阅读经验中有没有什么不同文明的文学世界共融的趣事?
赵:这些年因为工作需要,我到过不多的几个国家,但到这些国家之前我已经通过文学作品对这些国度进行了一些了解,所以也没感到有什么特别的不同。除了浅表的相异,人类所面临的所有问题都是一样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没什么不同。我很欣赏博尔赫斯的生活观念,他对旅游不感兴趣。太阳之下再无新事。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除了沉入自己的回忆外,别的任何新异的事物都已经引不起他的兴致。他只需要用思想照亮记忆,并用文字记录下这即将随着肉体一同洇灭的形象,别无他求。
当然,也有一些感受,就是中国文学作品在其他国家的影响力,确实不敢恭维,和外国文学盛行于中国不太对称。应该有更多中国的一流文学作品走向世界,让世界通过文学来深入了解中国,像我们通过阅读了解世界一样。
周:您比较欣赏哪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文学作品?与外国文学相比,您觉得中国当代文学的独特性和不足之处分别是什么?
赵:最喜欢俄罗斯文学,走出了那么多大师,对世界文学产生了那么深远的影响。俄罗斯文学沉重而灵动,从妥斯陀耶夫斯基开始,总在揭示人类的苦难,但同时又充满勃勃生机。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帕斯杰尔纳克、布尔加科夫、巴别尔、索尔仁尼琴……他们总在关注人类心灵,同时孜孜不倦地探索着小说写作的各种可能性,对小说艺术做出了突出贡献。
因为各种各样的历史原因和文化原因,中国当下的小说存在着一些不足,我觉得主要是过于看重故事,而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对一个完整真实世界的建构,真实度不够。许多作品充其量只能称其为雅故事(用雅致的语言所写的故事),而与真正的文学的小说有距离。
但中国有一批作家正在殚精竭虑地思考并尝试小说的写作,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饱读诗书,知道好小说是什么,他们应该做什么。所以,我对中国文学的未来充满希望。

周:请问您对中国文学的海外翻译和“中国当代文学精品海外译介与传播论坛”这个活动平台怎么看?如果您愿意提出建议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中国在发生着伟大的变化,世界渴望了解中国,中国渴望走向世界。在这个特殊时刻,“中国当代文学精品海外翻译与传播论坛”举办,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今年适逢新文化运动一百周年,一百年来我们重视外国作品的汉译,对中国作品的外译重视不够,这是外国人对中国了解得不多的一个原因。衷心希望“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品海外翻译与传播论坛”能够办好,联结中外,让汉学家与中国作家直接对话,切实促进中国文学作品走出国门,融入到世界文学的洪流中去,让世界全面了解中国。
作者 /中国文化译研网 周宏亮
编辑 / 惠晨曦
“文化互译,沟通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