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 | 《红楼梦》里的“姑娘”怎么译,俄语专家如是说

作者简介

杨仕章,上海外国语大学俄罗斯东欧中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化译研网俄语专委会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学。

从文化翻译实践看翻译适应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与文化彼此交融。文学翻译在语言转换时,不能不考虑文化问题。文化可以体现在词语、段落、文本等不同层面中。大的语言单位暂且不论,就拿词语这个很小的语言单位来说,其文化信息的翻译就并非易事。

《红楼梦》中“姑娘”一词便是一例。这个词看似普通,实则不然。“姑娘”在《红楼梦》中频繁出现,使用讲究。要知道,《红楼梦》当中,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称谓语或称呼语使用严格,稍有差池,就会冒犯别人。譬如,第六回中,刘姥姥在凤姐面前把板儿称作“你侄儿”,事后被周瑞家的埋怨“不会说话”。第六十三回中,林之孝家的听见宝玉直呼袭人等人的名字,便提醒宝玉,说她们“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

怎样才能翻译好“姑娘”呢?

先要确定“姑娘”的意义。《红楼梦》中的“姑娘”可以表达六个不同的意义:姑母、小妻(妾)、夫之姐妹、女儿、妓女(婉称)、未婚女子(多指年轻者)。表示“姑母”、“夫之姐妹”时,读作gūniáng;表示“未婚的女子”、“女儿”、“妾”时,读作gū·niang;表示“妓女”时,读作带儿化音的gū·niangr,书写时,常在“姑娘”后加“儿”。

在确定“姑娘”的意义后,需要明了它的使用方式。以“未婚女子”之义为例,“姑娘”一词既可用作称谓语,也可用作称呼语。称谓语和称呼语是两个不尽相同的概念。称谓语的词义必定表示某种人际关系或身份,但不一定能用于面称,如“职员”是称谓语,但不是称呼语。称呼语必须能用于面称,但不一定表示人际关系或身份,如“老王”是称呼语,但不是称谓语。当然,也有的词语既是称谓语,也是称呼语,如“经理”。“姑娘”一词也是如此。

“姑娘”用作称呼语时,指称对象总是受话者,所以是面称。“姑娘”用作称谓语时,指称对象既可以是受话者(面称),也可以是说话者本人(自称),还可以是交际双方之外的第三方。如果第三方是特定的人,则构成他称;如果第三方不是特定的人,则构成泛称。这些都是翻译“姑娘”时需要考虑的因素。

我们可以看一下《红楼梦》俄译本对表示“未婚女子”的“姑娘”的翻译情况。即便表示“未婚女子”,“姑娘”的所指也分两类:一类是指称主子小姐(如黛玉、宝钗、探春等),另一类是指称地位相当于副小姐的有体面的丫鬟(如袭人、紫鹃、鸳鸯等)。后一种情况只占少数,我们暂且不管,只讨论前一种情况。

作为称呼语的“姑娘”,一般出自地位较低的人物之口,在俄译本中几乎都被翻译成了baryshnia(小姐),同样带有尊敬的意味。不过,这一用法的“姑娘”有时也出自辈分较高的人物之口,是长辈称呼晚辈(如王夫人称黛玉),俄语译成了devochka(小姑娘)。这是按照俄罗斯人习惯进行调整的结果,失去了汉语原文所暗含的尊敬却又疏远的情感态度。

作为称谓语的“姑娘”,用作泛称时,多数情况下被译为baryshnia(小姐)。除此之外,译者有时从说话人的视角出发,把“姑娘”转换成了亲属称谓语sestra(妹妹)、zhena(妻子)或vnuchka(孙女),或者译作语义更加宽泛的其他社会称谓语,主要包括devushka(姑娘)、devochka(小姑娘)、zhenshina(女子)、chlen(成员)等。视角转换后的俄语译文,大都失去了“姑娘”所具有的尊称意味。

用作他称的“姑娘”,多译为baryshnia(小姐),有时也译作人称代词ona(她)(多人时译作oni<她们>),还可以转换视角,译作sestra/ sestrica(妹妹)、dochi/ dochka(女儿)、zhena(妻子)等亲属称谓语或者gospozha(女士)、hoziaika(女主人)、devushka(姑娘)、devochka(小姑娘)、gost(客人)等其他社会称谓语,甚至译作小姐本人的名字。

用作面称的“姑娘”颇具汉语特色,这是把称呼语与第二人称代词融为了一体。在这种情况下,说话人多为丫鬟、下人等,与受话人小姐之间是卑尊关系,有时说话人与受话人虽是平辈,但关系较为疏远(如妙玉称岫烟、惜春等)。对此,俄语一方面把汉语称谓语转换成俄语称呼语形式的baryshnia(小姐),同时使用第二人称代词vy(您)。而当说话人与受话人不是卑尊关系,而是平辈关系,甚至是长辈与晚辈关系,俄语译文会使用第二人称代词ty(你),并且称呼语有时会用devochka(小姑娘),以符合俄罗斯人相应人际关系的表达习惯。

用作自称的“姑娘”在翻译成俄语时,都使用了第一人称代词,并将“姑娘”译作devushka(姑娘)或baryshnia(小姐)。

以上都是“姑娘”一词的独立使用情形,实际上,“姑娘”还有复合形式,包括“姓+姑娘”(林姑娘)、“名+姑娘”(鸳鸯姑娘)、“简名+姑娘”(宝姑娘)、“排行+姑娘”(三姑娘)、“姓+排行+姑娘”(史大姑娘)等。这些复合形式在翻译成俄语时,同样要考虑汉语和俄语在表达习惯上的差异(如简名、排行等),这里就不再一一分析了。

综合看来,仅就表达“未婚女子”之义且指称“主子小姐”而言,“姑娘”在《红楼梦》中的使用会受到人物之间辈分、社会地位、关系亲疏等因素的影响,俄语在翻译时,一方面要考虑汉语“姑娘”所具有的尊称意味,另一方面,也会根据俄罗斯人的交际习惯做出一定的调整。“姑娘”的文化意味既有保留,也有变动。

变动在文化翻译实践中实属常态,其目标是适应译语文化。这里的所说的“适应”,不是消极的顺应,而是为了积极的建构。对于作为文化产品的文本来说,翻译时要想让译本能在译语文化中立得住、扎下根,讲究适应策略是非常重要的。这就需要对原文中的各种文化信息做出主次划分,意识到部分的变动是为了更好地传播主要文化信息。当然,鉴于源语文化与译语文化之间可能存在强弱对比、译语读者在文化心态开放程度上以及对源语文化熟悉程度上,可能存在高低不同,在将某一语言翻译成不同语言时,变动很有可能存在量上的不同。只要能保障主要文化信息的顺利传播,即便对原文变动很多,也非常必要。这与文化谄媚无关,而是文化传播要求使然,也是翻译性质决定的。唯有如此,方能更好地实现翻译目标。

本文系杨仕章教授授权中国文化译研网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文 | 杨仕章

编辑 | 罗雨静

“文化互译,沟通世界”

网站:www.cctss.org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