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众家 第145期】张军||母亲的钱褡褡
母亲的钱褡褡
张军
掐指一算,截至今日,母亲离开我们已经163天了。这163天里,我几乎每天都会想起母亲的影子。我多么希望母子能在梦境里相遇一次,可是,越是渴望,越是梦不到母亲!有几次,我想为母亲写点纪念的文字,但写到中途,都会被复杂的心情和逐渐模糊的视线打断。
今年春天,天气还没彻底转暖,母亲为了不再给儿女添麻烦,执意要回乡里去。我反复劝说,母亲回乡的态度都很坚决。我一时情急,冲母亲发起火来:你回去,你回去,回去风大,冷炕冷灶,再冻病我可不管!尽管我发火,母亲还是想回乡里去。最后,我只好把她先送到乡下妹妹家里,打算住几天再转回老家去。那天,把母亲的行李收拾停当,我先把行李放回楼下停着的车子里,再返回楼上搀扶母亲。临出门时,母亲叮嘱我和媳妇,说,你们好好过日子,有啥矛盾要相互体谅,当娘的不能陪伴你们一辈子……听到这话,泪珠便在我眼眶里直打转转,我强忍着,硬是没让它掉下来。我很清楚,母亲的病情已经很危险了,到了一生数着天数维持生命的终结点了,这情况,市区医院已经给出了明确的诊断。这次离开,母亲很可能再也来不了儿子的这个市区的家了。
进入农历五月份,母亲已经不能进食了,全靠药物和营养液维持生命。我每晚就睡在故居客厅的沙发上看护母亲。那时候想,这么多年悉心照料母亲,也算是尽孝了吧。但母亲去世后,我立即否定了这种想法。子女对母亲的照料,仅仅限于责任或者表面文章,哪有母亲对子女那么真诚!我最为遗憾的是:母亲辞世的那个瞬间我还没在母亲身边!母亲怎么就在我回城取东西的不到一小时的当间撒手西去了呢?
母亲去世后,我整理母亲的遗物,大部分如衣服或药品之类的遗物都拿到坟地里烧掉了,只留下了十几件具有代表性的东西。比如母亲用过的一个钱包。这个钱包,陪伴了母亲许多年。它是用一块淡绿的有纹饰的绒布做成的,四四方方,四周的针脚很密,是母亲亲手缝制并多次补加过针线的。开口处原来穿一根棉线绳,母亲把钱放进去,一拉线绳,开口处就褶皱着收紧了。后来,母亲把棉线绳换成了铁拉链,这样开合就方便多了。由于年代久远,如果不在阳光下细看,是无法辨别钱包原来的颜色的。更需要说明的是,母亲通常不把它叫钱包,而给她起了一个比较老土的名字“钱褡褡”。
就这个普通的钱褡褡,一段时期在我们家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些年月,土地已经承包到户,我们还小,父亲身体不适,家里主要劳力便是母亲。那时候,各家各户信心十足在自家承包地里拼打,大有单兵冲锋陷阵的架势。原来三五成群懒懒散散在大集体的地里打情骂俏的场面消失了,继之而来的,是社员们彼此间的冷漠。这种冷漠,给母亲带来了隐隐的恐惧——以后天塌下来,也要由自己顶着,那个时常救济我家的大集体已经不复存在了。在这种境况下,母亲的钱褡褡就更显得重要了,它几乎成了母亲的命根子,母亲总是将它放在炕头的一个大木箱的最底层,完了,还给箱子加一把锁。那时候,农民还没有把钱存入银行的习惯。一年四季,家里卖一头猪啦,卖几个鸡蛋啦,卖半袋粮食啦,所有的钱,母亲都要数过好几次,按照票面大小,把钞票梳理整齐,塞进钱褡褡。家里收入好时,钱褡褡便像不断吹气的气球,会一天天鼓起来;家里开销大时,又会逐渐瘪下去。最令母亲恐慌与不安的,就是钱褡褡里分文没有的那段日子。你想啊,一个大家庭,孩子又多,油盐酱醋样样得花钱,更别说谁有个头疼脑热看病要花钱了。
记忆里,这个钱褡褡里文分没有的日子还是很多。有时,要空好几个月。没钱的日子里,母亲收工回家,张罗好晚饭,散学回家的我们吃饱喝足,在母亲的料理下打着饱哼儿进入睡眠状态。夜深人静,母亲通常会拿出这个钱褡褡静静端详。有时把褡褡里子翻出来,面子翻进去,然后再复原,反复不断摆弄;有时拿起针线,在某处添几针。在缝补的过程中,母亲的美艳和青春少了,皱纹和白发多了。
这个钱褡褡也有被母亲冷落,甚至扔进垃圾堆里的时候。有一年,父亲胃病再次复发,同时还得了一种疑难杂症。家里四处借钱,四处求医,父亲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一天天恶化。有两次,几位叔叔和母亲给父亲穿好寿衣,半夜三更陪护着,等待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刻,但父亲最后还是憋着紫红的脸,硬生生拉上一口气来。那两年,这个钱褡褡几乎没有放进去过一分钱,因为家里的外债都还不清呢。父亲病重的那两年里,家里农活全部压在母亲身上。母亲没日没夜地操劳,眼睛总是红肿红肿的,有时半夜还听到母亲轻微的啜泣声。也许,正是母亲年轻时不顾惜身体,拼命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老来时才生出那么多疾病来。
记忆里总出现这么一幕:白刷刷的天空,太阳好似火球,旋在低空不断向地面喷涌着热浪。树木在暴晒下耷拉着脑袋,一副病态。远处,是一大块麦田,麦子已经熟透,黄灿灿的,有些麦粒噼噼啪啪已经开始脱落。麦田里,一个妇女躬身腰身拼命地收割……在这三十多度的高温天气里,别人家的麦子已经全部上场开始打碾了,我们家的还有十几亩没有割倒。看到颗颗脱落的麦粒,母亲慌了,好像落到地上的是她再也经不起折腾的脆弱的心!那些日子,母亲每天凌晨四点下地,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中午就在麦田里吃块饼子,喝口凉水,抹把汗水,或者泪水,滚爬在承包地里。
整个夏天,我都没看见母亲开过那个木箱子。事实上,整个夏天家里都没进过一分钱了,即便再把那个钱褡褡翻弄几遍,也还是没钱放进去。就这样,一直到秋后,一天下午,天突然下起了暴雨,下地干活的人便纷纷回到各自的家里。母亲回到家时,衣服全部被雨水淋透了,衣裤紧紧贴在肌肤上,头发也一缕一缕从额头顺下来,发梢上不断往下滴水。母亲的衣服大多放在那个炕头的木箱里。那天,她翻找衣服,无意间把那个钱褡褡抓在手里,她看着钱褡褡愣了会儿神,便狠狠地把它仍在门背后的垃圾堆上。也是,家里四壁空空,还留个钱包有啥用。
第二天下午放学,我想把那个钱褡褡从垃圾堆里找出来当文具盒。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便去问母亲,母亲说她又捡回来放到木箱子里去了。
上周回老家,我再次整理母亲遗物,打扫了母亲生前卧室的卫生,把母亲用过的被褥重新铺叠整齐,一些物品,如拐杖、脸盆架子、洗脸盆、毛巾、小闹钟等物件都一一摆放到原来的位置。最后再次打开那个木箱子。拿出那个钱褡褡,端详了许久……心头又划过一阵隐隐的疼痛。如今,物品虽在,我却与母亲阴阳两隔了!我想用百元钞票把钱褡褡塞得鼓鼓的——用大钱装满钱褡褡也是母亲一生所期盼的,但直到她去世也没实现这个远望。
母亲一生很平凡。她一辈子都劳作在一个名叫下利沟的村子。她的人生理想很简单,那就是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个抚养成人。走出村子,谁也不知道有个名叫陈玉兰的农村妇女曾在这个世间走过一遭,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曾经有过多少美好的梦想,有过多少凄苦的失落……
离开老家时,我再次把母亲生前花剩的那二百块钱放进钱褡褡,照样放在木箱子的底层,像母亲一样给木箱子上了锁,轻轻离开那个我居住了大半生的故居。我想,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稍许弥补一下对母亲的亏欠,减轻一点自己的遗憾!
本栏编辑:白庐
【作家档案】
张 军
张军,甘肃省张掖市甘州区农村教师,系甘肃省作协会员,甘肃省文艺家协会会员,张掖市作协理事,甘州区诗词学会理事,“蒲公英”导师团导师,《甘州教育》编辑,《西部文艺》编辑,《文学月刊》签约作家。在《飞天》、《星星》诗刊、《文学月刊》《野草》《甘肃日报》《北方作家》《教师报》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5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岁月遗痕》,作品曾获金张掖文艺奖二等奖、《教师报》全国教育系统征文三等奖、“张掖旅游,全民宣传”三等奖、“中华情”全国网络征文大赛诗歌类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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