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当代著名诗评家、散文家、学者、研究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多所大学兼职、客座、名誉教授，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出版《诗美学》《诗国神游一一古典诗词现代读本》《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等诗学著作与诗文化散文著作约三十种。摘自：李元洛著《千年至美莫如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二O二0年十二月版。
可怜薄命作君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对于亡国之君兼词中之帝李煜其人其词的评说，从宋代以后而至今天，片言只语的品评专题论说的文章以及分节分章的研究著作，林林总总已不知多少。最令我动心的，是乾嘉之间的布衣诗人郭麐（lín，麟之异体字）的《南唐杂咏》：“我思昧昧最神伤，予季归来更断肠。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怀才不遇的郭麐科举落第之后绝意功名，其弟郭凤醉心诗词创作而兄弟同病相怜。此诗既抒自己心中的不平，也对李煜的结局深致同情，尤其是后两句有识有见，情文双胜，我就径取其结句做了这篇小文的题目。李煜（937年—978年），徐州（今江苏徐州）人。初名从嘉，字重光，南唐中主李璟之第六子。建隆二年（961年）六月即南唐国主之位时，根据汉代扬雄《太玄经》中“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之语，改名为“煜”。作为第六子，他本来没有可能位登大宝，但李璟次子到第五子均早亡，李煜因此事实上成为次子意外地接近权力中心。其长兄、皇太子李弘冀“为人猜忌严刻”，李煜主动表示自己无心大位，故意放情山水纵情声色，自号“钟山隐士”“钟峰隐者”。然而，俗语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又说“是祸躲不脱”，因为李璟即位时曾表示兄终弟及，李弘冀为消除后患杀死叔父李景遂，然而不料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不久后他竟然暴卒。于是，本不想当帝王的李煜事出意外地在金陵登基，成为南唐国主。李煜才华绝代，属于罕见的天才型人物，他于诗、词、文、书法、绘画、音乐、佛学无不涉猎，也无不精通，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学艺术史上，这种全才堪称珍宝，而其词更是超一流，前人称美他为词领域的“南面王”“词中之帝”，虽不无溢美，但也绝非离谱。他虽没有出色的治国才能，在行政上亦有昏庸失误之举，然而也非一无是处。他的亡国悲剧先天注定了，强大的宋王就在其北虎视鹰瞵，宋太祖早说过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南唐局促于江南一隅，地窄财薄，如同重量级拳击手之于轻量级拳击手，尚未对阵即胜负已判。李煜在位十五年，虽时作挣扎反抗却又不得不低首臣服。莎士比亚曾说，“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我们也可以仿言，“弱者，你的名字是李煜”。开宝七年（974年）十一月宋军大举南攻，南唐抵抗了整整一年之久，次年十二月金陵城破，后主肉袒出降，随即于开宝九年（976年）正月被押送至宋朝京城汴梁（今河南开封）。离开金陵时，40岁的亡国之君写有肝肠寸断的《渡中江望石头城泣下》一诗：“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以此为分界线，李煜现存三十余首词作，就自然地分为亡国前后两个部分：前期词作摒弃了五代花间词浓艳柔靡的缺点，开拓了词的领域，清新明丽，使人读来口舌生香；后期词作以血泪写成，视野扩大，感喟遥深，成就更远在前期之上，使人读来百感丛生而扼腕叹息。所谓后期，即李煜从幽囚到横死，实际也只是短促的两年零七个月。许多千古绝唱都出于此时，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浪淘沙令》），“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相见欢》），等等皆是。又如字字血声声泪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在艺术结构上，此词以设问领起全篇，又以设问结束全词：首尾呼应，构成的是一个完整而且是完美的艺术整体。在情景设置上，此词不是一般习见的情景交融，而是笔走偏锋的“以丽景写哀情”，以愈见其哀。“春花秋月”“故国月明”“雕栏玉砌”等等，这都是过去的良辰美景，作者愈是描绘和渲染它们，愈是反衬出内心无尽的哀怨。前面几句乃直描式的直陈，最后却出之以前人写愁情均未如此写过的比喻，以至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不过，李煜的愁恨真正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而无止无休了，继宋太祖之位的宋太宗赵光义本一介武夫，出于种种原因必欲除李煜以后快，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月七日李煜生日之夜，令其服死状惨烈的牵机药而亡，而上述这首词，也就成了一代杰出才人的“天鹅之歌”。自李煜之后的千余年中，亡国之君不少，包括艺术全才的宋徽宗赵佶，但未有一人得到过众生对李煜那样的追怀与礼敬。这是因为：他是一位初心无意于此而被命运推上其位的君王，他在位时既非庸君更非暴君，而算是体恤民情的仁义之君，失位后遭各种凌辱，连妻子小周后都无法保护，在未尽其绝代诗才的英年惨遭虐杀，当时的百姓及后来的众生当然对他深表惋惜与同情；李煜是世所罕见的天才诗人，他的词作尤其是后期之作，超越了帝王一家一姓的局限，他从国破家亡归为臣虏的个人独特的感受出发，以巨大的艺术概括的笔力，表现人生与生命的沧桑感与悲剧感，提炼和创造出具有普遍性的高明艺术情境，超越时空而传扬后世，其作品成为千古不磨的经典。回到本文的题目，李煜固然是一代才人，但他如果不是如此薄命的君王，历经人生的深创剧痛，彻悟生命的无常悲剧，恐怕也难以写出如此不朽的词章吧？幸耶还是不幸？借用唐诗人罗隐《黄河》中的诗句，真是“此中天意固难明”了！小楼周刊投稿格式，例：
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