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诗意的人」
寻找那些诗意的古人，为今人采集样本
吴冠中［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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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树前头万木春
为你读诗：朱卫东 | 主播
有一个人看事物的眼光，就是和别人不同。
别人看到一件事物的兴盛，他却看到它将来的衰败。别人看到衰败，他却在衰败里又发现了生机和春意。
别人看到一个人老了，头白了，各种疾病缠身，忍不住要同情一下。他觉得没必要，他看到了一个老人的希望和昂扬奋发。
别人悲叹秋天，独有他为秋天叫好——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词》
这个人就是唐朝诗人刘禹锡。
公元805年的长安，33岁的刘禹锡受到天下人的瞩目。每天投到他门下的信件，有数千封，光是封回信用掉的浆糊，每天都有一脸盆之多。
那时的刘禹锡，是“永贞革新”的核心人物之一。年纪轻轻，就参与国家大政方针的制定，实施，获得皇帝的绝对信任，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
100多天以后，命运却开了一个残酷无比的玩笑。革新运动被扼杀，旧皇帝退位，宦官拥立了新皇帝。原来改革集团的核心人员全部被打倒，被杀，被贬，被流放。一夜之间，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还没来得及调整心情，刘禹锡就收拾行李上路，被贬往巴山楚水的荒凉地。从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到一个没人在乎的小官，心情什么样，没有谁比刘禹锡体会得更透彻。等到再回长安，刘禹锡已经57岁。原来的黑发小伙儿，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
在返回京城的路上，刘禹锡路过扬州，与诗人白居易不期而遇。白居易非常同情他，在筵席上又是劝酒又是写诗相赠：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是啊，人生能有几个23年啊？白居易都忍不住感慨了。
刘禹锡写了一首诗回赠白居易：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是凄凉之地，我刘禹锡经历了。23年默默谪居，我刘禹锡也经历了。想起那些过去的老朋友，那些一起吹笛赋诗的日子，如今回来，物是人非，但我不会颓唐。我坚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白居易本来想安慰刘禹锡，结果发现，刘禹锡是一个打不死的小强，“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白居易被震撼了，赞扬刘禹锡这两句诗神妙无比，“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他称刘禹锡为“诗豪”。
其实，在此之前，刘禹锡曾经被朝廷调回过长安一次，但并没有被安排实职，处于待用状态。这有点像朝廷对待“带病”干部的选拔，意思是：皇帝还没有放弃你，但你要深刻反思自身过错，做好投入新工作的准备，也要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心理建设。
这样的事情，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就乖乖地被收拾得像孙子一样。但刘禹锡该吃吃，该喝喝，该踏春踏春。
公元815年，那是一个春天，他踱到京城长安的玄都观。听说那里桃花盛开，很是美丽，很多人都去看，刘禹锡也去了，他写下了：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游玄都观》
刘禹锡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把玄都观里新种下的千树桃花，都比喻成趋炎附势、巴结权贵的小人。“你们是我刘禹锡被贬之后的一些跳梁小丑罢了，有什么好嘚瑟的。”
我读这首诗，隐约地从文字里看到，刘禹锡从千年以前竖过来的一根中指。
我不禁暗暗为刘禹锡抹了一把汗。果然，诗传到恨他的、新得势的小人那里，他们火上浇油，借题发挥举报说，这是刘禹锡怨恨当年皇帝对他的贬斥。皇帝听了大怒，一气之下将刘禹锡又贬到播州（今贵州遵义），后又改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夔州（今重庆奉节）等地。又过了14年，皇帝由宪宗、穆宗、敬宗而文宗，换了4个，这才想起还有个刘禹锡，于是将他调回长安。
此时的刘禹锡，尘满面，鬓如霜，还不吸取被贬的教训。他来到玄都观，看到百亩桃树都没了，又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到底是诗豪，刘禹锡没有被23年的贬谪生涯吓住。他对着满园春色说：你们那些小人，如今已经像桃花一样被剔除干净了；而我刘禹锡，又回来了。
白居易和刘禹锡同岁，到晚年，他们都住在洛阳，互为知己。白居易多年患病，有时候难免意志消沉。64岁的刘禹锡写诗安慰64岁的白居易，其中一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成为金句。今天，很多老人鼓励自己，也都经常引用这句诗。
曾经，和刘禹锡一起被贬的，有一个好哥们，叫柳宗元，也是永贞革新的核心成员。当年他和刘禹锡一起考上进士，一样年富力强，一样在要害部门，也遭受了一样的打击。和刘禹锡的超脱不同，柳宗元非常痛苦，难以解脱，46岁就在被贬之地广西柳州去世了。
一般而言，一个人不会永远一帆风顺。或早或晚，他总会碰到挫折。有些挫折是大的，有些挫折是小的。有人遭遇挫折，难以脱身；有人却能一一化解，从此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我很喜欢柳宗元，也敬佩那些死磕到底，不愿与黑暗时代同流合污的人；但我更珍视刘禹锡的这句话：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本期内容由「为你读诗」诗意生活研究院供稿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有“诗豪”之称。他诗文俱佳，涉及题材广泛，与柳宗元并称“刘柳”，与白居易合称“刘白”，有《陋室铭》《竹枝词》等名篇。哲学著作《天论》三篇，论述天的物质性，分析“天命论”产生的根源，有唯物主义思想。
潮打空城寂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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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刘禹锡《陋室铭》
一个人发达了，显赫了，最容易忘乎所以，迷失自己。一个王朝也是这样。
这个时刻，可以读读刘禹锡的怀古诗，这是一针极好的清醒剂。
刘禹锡写：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
乌衣巷在南京，原是六朝贵族居住的地方，最为繁华，包括像王导、谢安那么显赫的大家族，他们也曾经在这里风光过。但现在，他们去了哪里呢？找不到了，现在只有朱雀桥边春天开满的野花，而原来在王、谢家堂前筑巢的燕子，现在也飞入了寻常的人家。
南京，多少朝代建都于此，真是怀古的好地方。刘禹锡还写了两首有关南京的怀古诗：
一首是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金陵五题·石头城》
另一首是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沈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西塞山怀古》
虎踞龙盘的南京城，多少英雄在这里登场，多少皇帝在此积聚自己的王气，但最后不也是“潮打空城寂寞回”。
不论是人，还是哪个朝代，耐得住寂寞，才守得住繁华。刘禹锡从历史中看到了盛衰无常，贵贱无常，也就能安然地领受命运交给自己的一切。
撰文 | 湘人彭二
校对 | 西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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