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光盘”了我的菜 辞别了压岁的“旧”红包

汉语和稀泥三件宝:大过年的,来都来了,他还是个孩子。

有这么一件事儿,能同时集齐这三件法宝,那就是给压岁钱。

我总觉得,在中国的春节习俗里,压岁钱和饺子、鞭炮一样理所当然。然而今年,我被这事儿困住了,自陷“稀泥”,实在没搅和明白。

距除夕还有两天时,表姐就行动了。

她给我发信息,试探性地商量:今年别互相给孩子压岁钱了,“换来换去没啥意思”。我直接表示了拒绝。压岁钱是给孩子的,“谁跟你换啦”。

表姐没死心,她在家人群里提议:除夕夜,大家发一发拼手气群红包,抢着热闹,代替压岁钱。长姐威武,我含泪发送“支持”。

“但你还是你,有我一喊就心颤的名字。”这是余秀华写给爱人的语句。

而压岁钱于我,就是这个咒语。一念,小时候过年的场景便轰隆隆地重建。姥姥个儿小,牙齿却又大又白,全笑出来,给我们一人一个大红包。二姨从成都回来,箱子里装着现金。我偷看过,除夕早上她关着门“唰唰”数钱,往信封里塞,场面过于震撼。春晚虽热闹,孩子们却没啥兴趣,窝成一团。我略带夸张地抱怨钱要上缴老妈,表妹则一如既往地大方,“没事儿,用我的买炮”。

在古老的传说中,有个怪物,就是“鬼鬼祟祟”的那个“祟”,爱在除夕夜骚扰孩子。人们无意间发现,钱币的金光可以驱走祟,就把钱压在孩子枕下。后来“祟”化为“岁”,驱鬼成了祝福,压岁钱的附着物包括礼节、面子、人情世故——红纸之内,内涵远比钞票丰富。但小孩子哪管这些,揣到兜里就好。

年,有人说中国人过了三四千个,从“元日”到“春节”,名字变过,项目变过,但它内在的小宇宙永恒炽烈,能让数亿人停工、迁徙、消费、突然改变生活方式。这件大事,庆贺的从来都是新替代旧,尽管春联的红是“旧”的,团聚的方式是“旧”的,世界却不是今天才突然更新。

老舍先生曾说:以前,人们过年是托神鬼的庇佑,现在是大家劳动终岁,应当快乐过年。他的“现在”,与我们的“现在”相去又是数十年。年饭还是一大桌,但拥有1亿肥胖人口的中国人胃口没那么好了。我姥姥有六个儿女,奶奶有四个,而我爸妈就我一个。祖辈过世后,小家庭不再“向心”凝聚,各过各的年,轰轰烈烈、人头攒动的场面转移到公共商业场所。现在高铁快、航班多,想看爸妈,周末回家——春节长假好不容易喘口气,不少年轻人早就选择旅行过年了。以家庭为基础的春节堡垒开始拥有越来越松散、自由的外墙。

在我小时候,每一份压岁钱都拥有一个样貌独特的信封,时令生肖是基本款,还有绣了花的、镶了水晶的、串联了电路会唱恭喜发财的……长辈还会一笔一划地写上我们的名字和祝福语。

这几年,回家过年的孩子总也凑不齐了,我们升级成了“长辈”,电子转账大面积取代了那些信封。在电子红包里填上数额时,我总有种类似付房租、交电费的幻灭感。额度大致是固定的,没啥惊喜,也没啥忐忑。恰如表姐所说,“你转给我,我转给你”。

她心思细密,又考虑到,一大家子人,她孩子多,我孩子少,给来给去,总有压力。父辈步入晚年,有的生活宽裕,有的手头吃紧,但压岁钱“红线”在,与其硬着头皮给,干脆都别给。

对于给压岁钱,我确实没有感到特别的压力,给孩子,是种“惯性”,也是份惦念。作为独生子女一代,我们对一起长大的表亲、堂亲格外亲近。尽管长大后,大家江南江北、国内国外,后代也只能通过照片、视频相见,但情意总也割舍不掉。在我看来,表姐想了这么多,惦记这个,操心那个,这样的情感联结,其价值早已超越红包本身。

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庚子鼠年的主体记忆分外沉重。年的头,武汉“封城”;年的尾,我结束石家庄新冠肺炎疫情报道回京,隔离到除夕当天。疫情防控常态化,中国人接受倡议,就地过年。我出完长差,回家“补偿”,做七天年饭,有鸡有鱼,给同样留京过年的家人贴膘。

年轻人真的响应表姐号召,热闹抢了红包,没有大肆转账。然而姨妈、舅舅依然发来“整数”,再敲一段给我女儿的专属祝福。

我都收了。想象着,他们戴着老花镜,用“手写输入法”逐字逐句郑重地写,我不忍不收。那是我们远在天边时,他们紧紧攥在手心里、舍不得放开的牵挂。好朋友的母亲托她给我女儿发来红包,我也收了,我知道,阿姨想着我们,钱不重要。

假期中,要好的同事带孩子来我家聚会。我来不及置办礼物,就给孩子多封了几张粉红色的“纸片”。没想到,同事携夫人疯狂笑我一番,坚决拒收。“让陋习在咱们这一代绝了吧!”他们表示。小朋友浑然不知我们在讨论什么,红包被老爸一把抽走也毫不在意,早就跑进屋疯玩儿了。

那天的聚会,大家“光盘”了我准备的菜,孩子们玩儿得恋恋不舍。

好像,这一切更加重要。

秦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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