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三)希望的玉米地

三、希望的玉米地

————选自张书林自传《走过荆棘的旅程》

文/张书林

人这一辈子,如果还有一种比东北的天气还绝望的东西,那很可能就是穷困。东北的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丰收却是短暂的,秋天的尾巴还未溜走多久,飕飕的北风就把树叶吹落了,过不了多久,东北的冬天近了。

当年在东北有一部分上面长着野草和小树,稍一开垦即可耕种的土地,人们管这里称为“小片儿荒”,我和三弟在冬天上山砍柴时发现山上有几亩“小片儿荒”,我们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母亲。后山上的农田外围被高大的柞树林围了一个圈,土是肥沃的黑土。当时村里没有心思和精力去开垦这些土地,良田久而不耕,导致里面的野草丛生,人一进去直接找不到人,于是,“小片儿荒”真正“荒了”。多少年了,“小片儿荒”就这样被世界冷漠着,而“小片儿荒”也冷漠地看着这片连绵不绝的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这片冷漠的荒地,我现在才知道,其实是多年后,政府鼓励开垦的“北大荒”。

冬去春来,四月,松花江面上的冰层已完全融化,天渐渐暖和了,山上的花儿开了又败了。一连几天,我留意到母亲都有些反常。这几天,她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又唉声叹气,一会儿绝望地耷拉脑袋,一会儿眼神中又散发着充满希冀的、热切的光芒。最后,她终于抱定了主意,像想通了似的,释然地笑了。

她先悄悄从米缸里打扫了一些玉米粒,一颗一颗摆在用破砖头、木板搭的阳台上,那些玉米粒看起来更饱满结实,黄灿灿的就像一个个溜圆发光发亮的小金豆。她做这事儿时以为没人看见,其实我和三弟很早就知道了。我们看到母亲把这些小金豆晒一会儿就装起来,等到太阳西斜家家户户忙着做饭时再拿出来,好像看着这些饱胀的玉米粒人就能吃饱似的。

我和三弟都以为她要给我们做玉米粥,可奇怪的是一连几天都不见有动静。

月明星稀,我和三弟才刚睡下就被母亲叫醒了,她让我们穿上外套说要我们一起去后山,并示意我们不要声张,不要吵醒小弟弟。窸窸窣窣间,睡在母亲身旁向来睡眠很浅的四弟翻了个身,他小声喃喃两句,母亲轻拍他弱小稚嫩的后背,四弟很快又睡着了。我们摸黑来到院子,纳闷母亲怎么不点灯,反而让我拿着镐头,让三弟扛着锄头,她自己呢,左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兜,右手提着一个大铁桶。这是要去后山做什么?母亲用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下,趁着缥缈的夜色,我们做贼似的沉默地出了家门。

三弟跟在母亲身后,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他的脚步像自己的心情一样轻快爽朗。我睡眼惺忪地跟在三弟身后,走在那条通往后山的“秘密”捷径,这条小径最初还是我和三弟发现的。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这条小路,这条路掩映在荒草中,路中间还稀稀拉拉地隔一段距离长一丛野草。秋末的露水打湿了我们裤脚,在路途中,我的鼻子有些发痒,我赶紧用双手捂住鼻子和嘴巴,但这也没能阻挡住喷嚏的步伐。等我闷声闷气的喷嚏一出,母亲急忙停下来,返身赶忙捂住我的嘴,弟弟也将右手食指放到嘴唇的中间,做出“嘘”的动作。我们等了一阵儿,除了虫儿偶尔响起几声长鸣,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抬头看看母亲关爱又害怕的神色,眼泪憋出来了。

我们终于溜到了后山的“小片儿荒”。看着一望无际长势正欢的杂草,母亲尽量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和兴奋,轻声说:“孩子们,我们刨一块地吧,把地里种上粮食,我们就不会饿死了!看,我们现在种上玉米,等到冬天我们就有可劲造的玉米吃了!”

我觉着自己一下子清醒了,原来母亲一连几天都是在准备这件关乎生死的大事!

快乐是可以传染的,我们的内心受到母亲情绪的感染,简直都要叫出声来!但我们谁都不敢声张,因为我们很清楚,我们生来就该有劳动的权利。现在我们在母亲的带领下,也可以像其他人那样享有劳动的特权,小小的心儿满是自豪和快乐!

一想到又甜又香黄灿灿的玉米,我就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干劲十足。我们每个人都干得特别认真,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特别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劳动机会。我干脆脱了小棉袄,拿着镐头甩开膀子一下一下开荒刨地。那真是又硬又厚实的土地,坡地久未垦殖,每一片土地都硬得像石头。母亲让我隔开一段距离刨一个坑,我每刨一个坑,弟弟跟在我身后用锄头将坑里面的石头掘出来,把泥土来回扒拉松软,母亲弯着腰从布兜里面取出一颗玉米种子,朝坑里面小心翼翼地点上,又用脚后跟扒拉一层薄土埋上。母亲把布兜里所有的种子都种上。整个过程,我们都种得那么小心紧张,又那么认真庄重,仿佛我们不是在种地,而是在种我们整个世界。

母亲看着刚翻过下过种子的土地,看着我和累得气喘吁吁的三弟,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孩子们,你们已经长大了,我和你们父亲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家里什么农具把什都学会了。会劳动的人永远不会饿肚子,你们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管将来遭遇什么都要脚踏实地地生活,千万别忘了怎么劳动,怎么生活,千万不能做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我把母亲这几句话牢牢印在脑海中,这几句朴实的话对我的影响可以说伴随了我的一生。劳动最光荣,劳动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基本素质,是一个人最起码的技能,也是一个人生命价值最生动的体现。

这是我人生中上的第一堂课,短短几句话凝聚着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最殷切的期望和最浓烈的爱。在一个母亲眼里,她对孩子的爱超过一切,但她很明白,爱孩子就要教会他们如何去生存。我的母亲虽然识字不多,但她一直没有忘记教会儿子这些朴素踏实的道理:从最基本的劳动做起,将来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

我们悄悄干完这一切,收拾好农具,满怀着一种秘密的幸福赶在村子醒来前回了家。

此后,我们常常轮流去后山看我们种的玉米。

普通老百姓在当时是不能随便开垦荒地的,我们选择天不亮就去后山,并自信没人跟踪我们。每一个孩子心里都期盼着种下的玉米能有一天发芽,开枝,散叶,抽穗,结出喷香喷香的苞米。

终于有一天,三弟忍不住内心的喜悦,悄悄凑在母亲耳边,神秘地说:“娘,后山上的苞米出苗了呢!”

“真的?”母亲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她才几天没看自己种的玉米,那么快就发芽了。在食不果腹的情况下看到自己亲手播下的种子能发芽,这是多么兴奋的一件事啊!

三弟郑重地点点头,母亲高兴地亲了一口三弟,说:“太好了,太好了!”

我们几个孩子都有些高兴,围着母亲,低声呐喊:“哦!哦!我们很快就能吃到玉米了!再也不用挨饿了,哦!这该多么好啊!”

自从玉米发芽成苗,我们就更加细心地照料起了玉米。地干了,我们给它们浇水;玉米叶子发黄了,我们挑来自家粪给它们追肥;生虫子了,我们就用自己的手一个个寻找。当然所有这些劳动都是在夜黑无人时进行的。经过一个半月的辛勤劳作,嵌在野草之间的玉米苗儿绿油油的长势喜人,我们觉着整个后山都弥漫着作物生长的干净气息,碧绿修长的玉米叶旗帜一样迎风招展,“呼啦啦”发出清脆的声响。

当全家信心满满、满怀憧憬收获时,珠宝沟的天空乌云密布,一场场暴风雨,倾泻而下——

一连几天的大暴雨,全村人都出不了门。大队里起先用村喇叭广播大雨危险,大家千万不要出门;后来,雨越下越大,为防止雷电“鼓”了喇叭,村里索性连大喇叭也不敢开了。我母亲看着屋外阴云密布的天气,心中担心得很,玉米刚在拔节成长期,连续下大暴雨可怎么行呢!老天爷啊,我母亲双手合十,祈祷雨能早一点停。

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祷告起了作用,第四天清晨,雨停了。窗外阳光灿烂,我们和母亲不顾泥泞,跑到山间地头,来到我们的“小片儿荒”。连续三天的暴风雨,村里突发山洪,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今年的暴雨实在太大了。村里的干部不放心,雨一停就急忙到后山查探,所幸并无伤亡。见我们要往后山去,他连忙拦住我们,劝我们回去,忧心忡忡地说,现在上山,恐有不测。

母亲一边答应,一边佯装往回走。村干部以为我们听了他的话都要回去了,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这鬼天气,幸亏没伤着人,今年粮食歉收是肯定的了,这可咋整啊!我上邻村去看看吧!”村干部一边说,一边折了根木棍,拄着往邻村走去。

见村长走远了,我们赶紧折回来,继续往山上走去。越往山上走,路越难走。除了道路泥泞,到处都是滚落的山石头,我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走着,不小心给绊了一脚,我赶紧扶住旁边的一块石头,总算稳住了身子,不至于跌一跤。我低头一看,只见脚下有一块裂了的石头,石头中间还粘了两片玉米叶,我顿时心里一紧,抬头看了看母亲,她俨然也很担心。

越担心什么,事情越往坏的方向发展。我们都想到了最坏的情形,但我们没有想到真相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糟糕。一连几天的暴风雨,“小片儿荒”被山洪冲落的石块、泥块都给覆盖了,不仅我们种植的玉米都给压在下面,就连玉米周边的荒草也都砸的砸,压的压。

今年的粮食没了!我们的心都碎了。怔怔地望着这片玉米地,大家谁也说不出话来。伤心弥漫着这片后山,弥漫着我们脚下的“小片儿荒”。我觉得脸上一片冰凉,我用手背擦了擦脸,才发现自己在流眼泪。

突然,我似乎听到山上有什么动静,好像是石头松落的声音。我刚要抬头去看,却被三弟一下子撞到一边。

“轰”一下,我看到三弟被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

天,快走,是落石!

三弟浑身划伤都是血,鼻青脸肿,一条胳膊也断了。我抱着三弟,母亲在一旁扶着,一家人踉踉跄跄地走下山,内心绝望而痛苦。

路上我们唤着三弟的乳名,但三弟并没有回应我们,他双眼紧闭,浑身直冒冷汗,气息若有若无。到了家里,母亲心急火燎地背着三弟找到赤脚医生,大夫轻声安慰了母亲几句,和母亲一起用木板帮三弟固定了胳膊,我帮着按着三弟,三弟疼得身子直抽搐。大夫又给开了几包药片,叮嘱母亲先给弟弟服下,在大家的热泪中告诫我们要注意不要让三弟的胳膊沾上水;一年内别提重物,别干重活。

到了晚上,母亲用小勺子给三弟喂了点米汤,他几乎没有喝多少,母亲小声劝他:“儿啊,你喝点吧,喝了才有力气养伤啊,我可怜的孩子啊!”半夜,三弟迷迷糊糊地惊叫:“哥,你快跑!哥,快跑!”我心疼急了,轻轻搂着三弟安慰他:“没事了,弟弟,我就在这里啊!没事了!”三弟听到我熟悉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安心睡了。

晨光透过门缝,泻在炕前,三弟的脸色像地上的灰尘一样苍白,他还没有醒来。

三弟昏迷不醒,一连几天我们都生活在驱散不开的阴霾之中。我时时留意母亲,担心她钻牛角尖,想不开。一直以来她都是我们最坚强的依靠,我们绝不能允许自己再失去母亲了。

一天深更半夜,村西头一位好心的郑大婶(长春市下放户)偷偷溜到我家,给我们送来了几枚鸡蛋、一包饼干还有一些我们从来没见过也从未吃过的薯粉,这个好心的大婶对母亲的遭遇深表同情,她看了看三弟的伤势,安慰母亲放宽心,她还教母亲给三弟用热水化薯粉。来自同龄人的宽慰让母亲感受到这个冷酷的世界尚且残存的一点温情。对于这个七零八落的家来说,这不啻于雪中送炭!母亲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的双眼闪着泪花,要跪下来,给来人道谢。大婶连忙扶住了母亲,擦了擦眼睛说:“快起来,不要这样,我受不起,才一点点东西,别这样……”

在我们细心的照料下,一周后的清晨,我们在朦胧中听到三弟的细微的声音,三弟终于清醒了,有些许好转,他看着又瘦了一圈的母亲,微弱地叫了一声:“娘!”他又看看我,看到我安然无恙的样子,他总算放了心。多日的担心终于落地,母亲喜极而泣。我和四弟绕在三弟身边,欢喜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三弟挣扎着要爬起来,却疼得禁不住“哎哟”叫了一声。

母亲心疼地流泪说:“快躺着,好孩子,我的儿啊,这就快好了!我的儿啊!娘的好儿子啊!”

三弟拭去母亲脸庞的泪水,哭着说:“娘,不哭了啊,咱不哭了!”

三弟受伤后一直没怎么吃饭,母亲赶紧张罗给三弟做饭。

她先给三弟打了一个鸡蛋,三弟却推让着让母亲吃,三弟虚弱地说:“娘,这鸡蛋汤你喝吧,你喝了,身体就好了,腰也就不会疼了!”

母亲看着三弟,慈爱地说:“傻孩子,你是娘的好孩子,你喝了这汤,身上的伤就不疼了,好得就快了!”

三弟只好不再退让,他一只手端起碗来,里面清汤寡水,飘着一层软如白云的蛋花,三弟咽了一口唾沫,嘴巴靠近饭碗,轻轻地呷了一小口,顿时脸上皱了眉头,把碗推给母亲说:“娘,这汤可真腥啊!”

母亲不相信,三弟说:“不信,你尝尝!”

母亲端过碗来一尝没觉着怎么腥啊,再一看三弟,发现三弟会心地笑了。母亲登时就明白了这是三弟的“诡计”,她晓得儿子疼自己,孩子长大了,知道孝顺,她心里真是觉得安慰!她不再推脱了,而是叫醒了其他睡着的小孩,其实我们一闻到飘香的蛋花味就醒了。母亲端过那碗蛋花汤,一家人每人一小口轮流喝了两遍才喝光。

作者简介

  张书林,笔名张树林,山东平度人。李园街道南关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平度市工商联合会副会长。平度市作协副主席,青岛市作协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新西兰诗画摄影社荣誉副社长,新西兰文联文学部部长,新西兰作家协会会员。

自幼热爱文学,多年来业余时间笔耕不辍近百万字。作品曾发表于《时代文学》《参花》《教育博览》《中国新农村月刊》《山东青年作家》《齐鲁英才》《新韵》《春泥》,新西兰《先驱报》《信报》,美国《新报》。出版散文集《时光的渡口》和长篇文学《走过荆棘的旅程》等。

2020年7月由山东青年作协,青岛作协,平度作协在青岛平度市成功举办了“新时期青年文学创作暨张书林新书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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