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和镇与东坡相会

儋州东坡书院
一直想去看看东坡先生,但他走的地方太多,像一只皮球被踢来踢去,鸿泥雪爪,屐痕处处,不知道哪里才能真的找到他。那年(2013)元旦,读到他的诗:“海南万里真吾乡”,怦然心动,去了他被发落的儋州中和镇。
中和镇与大多数的乡镇没有什么区别。杂乱,喧嚣,建筑装潢、人们的穿着都土洋结合,街道如市场,菜摊、果摊、粉摊、杂物摊摆到路中间,把它弄得形如壅塞的下水道。车子挨挨擦擦开过,生怕碰了人。不时看到一个摊子,三三两两围着人,聚精会神地在彩纸上填数字,原来是卖私彩的,却不叫“六合彩”,少了“两合”,叫“四合彩”。
想到坡公那时候没有这玩意,只有下棋,一起发落海南的儿子百无聊赖,儋州太守“日从之戏”,“素不解棋”的坡公有时坐在一边看,把枯燥的日子抻得长长的,“竟日不以为厌”。
听说中和镇有条古街,想看看有没有北海老街那么“古”。一路转去,却并没见到什么古建筑,居民说这里就是古街。这噱头卖的!古街没古味,却见到了两种“古食”。先是一个中年男子赤着臂膊在家门口炒猪大肠。坡公也喜欢这道菜,因此它得名“炒东坡”。据说当初先生贬官途中经过江西赣州吃过后,到了惠州念念不忘用它佐酒,一些人投其所好,拿它来换他的字。
从菜市旁走进一条巷子时,一股香味不由分说钻进鼻子里,一个铺子门前的条案上摆着黄澄澄的油炸丸子。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品尝。味道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东坡丸子”的名字让大家骤发思古幽情,纷纷解囊。这丸子实际并不源于儋州,是东坡在杭州当太守时创制,因为朝云说他肚里装着满腹“不合时宜”,他就给它命名“不合时宜”。
东坡、苏过和黎子云
东坡诗词写得好,读书人固然知道“大江东去”,贩夫走卒也会背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民以食为天,一个人要流芳百世,还是想办法让自己与食物结缘最好。苏东坡除了这“炒东坡”、“东坡丸子”,还有“东坡汤”、“东坡豆腐”。他在惠州请厨师用梅菜搭配做成的“东坡梅菜扣肉”,肉烂味香,咸中带甜,肥而不腻,远比他的诗词还“普渡众生”。
东坡书院没有想象中堂皇,没作什么修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特别是那些史料,像旧报纸一样贴在玻璃橱窗里,纸质发黄,还有雨水漫漶的痕迹。大殿的院子里有一棵芒果树,老态龙钟,看到牌子上说是乾隆年间种的,我站在那儿浮想联翩了一阵。旁边有个厢房,像旧时生产队的队部,简陋阴暗,里头挂着一些名人墨迹,有郭沫若、田汉……印象最深的是陈毅元帅龙飞凤舞的诗:
吾读长短句,
最喜是苏辛;
东坡胸次广,
稼轩力万钧。
还有一些小里小气的镜框,装着一些领导人参观东坡书院的照片,有华国锋、习仲勋、赵紫阳……油然冒出几句诗:
来瞻先哲者,
亦已作先人。
苍狗浮云幻,
天涯过客频。
书院还算宽敞,转了半天才看到主人,坡公站在大殿前的花圃里,戴着一顶草笠,揽着长衫,右手还拿着一本书。老人面容清癯,一把白胡须,六十三岁的人,却像个八旬老翁。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北海”,他嘟哝了一句庄子的“挟南山而超北海”,我说不是那个北海,是汉代合浦郡所在。他才哦了一声:“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原来就是合浦还珠之地。我的老友郑靖老就在廉州,不知他现在可好?”我问他从哪里回来,他说刚才到黎子云家喝酒,回来时下雨,借了个竹笠,连狗也认不出了。我说您老家整天不见太阳,蜀犬吠日,没想到儋州家犬也吠主。坡公嗬嗬而笑,笑得一把白须一掀一掀的。
院子里的老芒果树
书院里有一方池塘,隆冬时节,围栏内花盆的三角梅与塘里的荷花正开着,红得像火。想着当年坡公曾在这里品赏菡萏荷花绽放,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心境?院里还有好多树、不少花。几株红桑,叶子肥得要滴水;还有一种变叶树,叶子绿中夹黄,像无数麻花长在树上。还有一种小树,其貌不扬,叶子青绿,顶上包着一点花蕊,它就是引发坡公与王荆公那段公案的“狗仔树”。荆公写诗“明月当空叫,黄狗卧花心”,坡公改成“明月当空照,黄狗卧花荫”,后来被贬到合浦廉州府,才知道真有一种小虫叫“黄狗”,有一种鸟叫“明月”。
这故事多半是演义。主导“熙宁变法”的王安石才高八斗,但性格偏执,不近人情,坡公则被划到旧党的司马光一边。但他们都是不世出之才,坡公因“乌台诗案”落难,退休金陵的王安石上书称:“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东坡才得以从轻发落,贬到黄州担任“武装部副部长”(团练副使),这种诗酒唱和的逸事,虽属杜撰,也副惺惺相惜的实情。
东坡书院里有一口井,据说是他当年所挖。其实他挖的那一口早已干涸了,现在的井是明代重新挖的。大家不问来历,纷纷捧水喝,吃肉如尝“东坡肉”,喝水还当喝东坡。这井有个典故:有个女人家里穷,给苏东坡烧香求财,后来井水变成了酒,让她每日换钱,女人贪心不足,嫌养猪无槽,东坡托梦送了一首诗给她:
天高不为高,
人心还更高;
井水当酒卖,
还愁猪无槽。
井里的酒于是又变回了水。
载酒堂前的荷塘
我站在那儿出神。人心不足蛇吞象,银海金山未可偿。追名逐利,腰缠十万贯,还想着骑鹤上扬州,长生不老,未舍风流。那首“还想再活五百年”,唱得人心如出水的鲤鱼一样。想想坡公,佛性儒心,老庄行状,“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出世之心入世,恕己之心恕人,消极耶?积极耶?这千古清名令誉,也许就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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