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温新阶/一条狗的足迹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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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新阶

夕阳落山了，骡马岩上的晚霞格外绚丽。

缕缕烟雾散尽，群山、村庄格外明丽，最后的阳光把一栋栋小洋房的白墙镀成了金黄。

溪水的喧响在这宁静的傍晚格外明亮。

郝叔踩着夕阳赶路，他从镇上领了植树奖励，在大吉岭下了班车往家里赶，今天是他的生日，老伴肯定备下了丰盛的酒菜，恰逢周末，儿女们也都到了，等他回去喝一杯。

路过翟家屋场时突然听到了狗叫，起初一声，接着一声赶着一声叫得很凄厉，他赶紧跑过去一看，几个年轻人把一条白狗吊在一株柿子树上，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正要宰掉那条白狗。

郝叔对狗有一种特殊的情愫。上世纪八十年代，万元户成了很多农民的向往，都在想着法子挣钱。郝叔没有好的门路，只有干着急。有人告诉他，城里狗肉俏，价格高得很，还告诉了他武汉一家开狗肉馆子老板的联系方式。

于是，他在乡下买狗，50块钱一条，买了几个村，勉强凑了30条，做了30个木笼子，请了一台小货车，拉到武汉。

为了一路上顺利通行，郝叔私刻了两枚公章，开了两张介绍信，一张是武汉市动物检疫研究所聘请他收购土狗供研究动物免疫之用的介绍信，一张是乡政府批准他往武汉动物检疫研究所送狗的介绍信，两枚公章盖在两张介绍信上，一路上通行无阻。

除去本钱运费，这一趟他赚了6000元，在当时算得上巨款。

但是，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那30只狗卸到餐馆后面的空地上后，那些狗绝望而无助的眼神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和那些狗一起看到了屠宰活狗的场景，好几条狗竟然还落下了眼泪。

狗是最通人性的动物，它们一定会痛恨他，一定会把这种痛恨带到另外一个世界，那一刻，他甚至不想卖这些狗了，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

从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只要有机会，他要赎罪。

他走上前说，不能杀狗。

凭什么，郝叔？狗是我们花300元买来的，买来就是为了杀了炖火锅的。

郝叔知道这狗不是买的，他经常在村里看到这条狗，他不知道是谁家的狗，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这条狗，白色的皮毛，四只腿长得高高的，样子还有几分威武。有几次他想把这条狗带回家去，但他犹豫了。他怕老伴反对，现在养狗不简单，咬了人得给人打狂犬疫苗，还有，这狗总有一天要老要死，他最怕再一次跟狗的生离死别。

郝叔花400元买下了那条白狗。

他往家走，白狗跟在他后面，它似乎知道这个人就是它的救命恩人。他停下来，它也停下来，他走，它也走。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四周暗淡，大路像一条光带，呈现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白色。

郝叔和那条白狗一前一后在路上快步前行，夜色渐渐将他们的影子吞没。

郝叔怕家里着急，连忙给家里打了电话，说班车在路上修了一会车，稍微迟一下才能回来。

已经看得见稻场边上的核桃树了，那条狗还跟在他身后，如果捡起石块或者拾起一根树枝打它一顿，它或许会离开，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对门喜欢打猎的三虎家好像来了客人，那只叫做“三胖子”的黄狗开始吠起来，这不知趣的白狗也跟着吠了起来，郝叔急死了，伸出一个巴掌做出要打它的姿势，它似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连忙敛了声。

郝叔这时想起，前些年在屋旁的板栗树下建了一个牛圈，现在种田都用了机械，早就没有喂牛了，再也没人光顾过牛圈，倒也还没有倒塌，郝叔把白狗带到牛圈里，在周围扯了些草铺在地上，然后指了指那个草堆，白狗似乎明白了，连忙睡了上去。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花栗树冲的夜景像铺在大地上的一幅剪纸，生动而安静。郝叔进屋直接上了桌子，一家人敬他的酒，祝他生日快乐，问他明年的植树计划，郝叔高兴，酒喝得有了几分醉，草草洗了一下，就上床睡了。

他半夜醒来，想起牛圈里的狗，连忙起床在厨房里舀了一碗饭半碗肉送到牛圈里，回来的时候，老伴问他去了哪里，他说，醉了，出去吐了。

从这天起，老伴几乎天天发觉现饭现菜少了不少，后来，她只煮一顿的饭，只炒一顿的菜。郝叔没有办法，只好买了一件快餐面，每天往牛圈里丢两包。

郝叔为难的事来了，他要上县里开劳模会，实在想不出喂狗的办法，转念一想，牛圈又没有关门，一个活物件，还会饿死不成？等他开完会回来跑到牛圈一看，不知是谁在狗窝上铺了一床旧棉絮，白狗睡在上面，一身白毛油光闪亮。他想，这八成是他老伴干的，回家一问，老伴说，你过生日那天我就发现了，你的心思我也理解，你要赎罪，也算我一份。

郝叔想拥抱一下老伴，被老伴推了开去，却又拉着他的手说：日子好了，想想以前做的错事，能补回来一分就补回来一分。说得郝叔的眼眶一阵湿润。

郝叔的日子就多出了一份希望，也多出了一份牵挂，无论是在田里劳作，还是在山上查看那些杉树林的长势，都会牵挂着一条狗。儿子在镇政府工作，孙子上了重点初中，女儿在镇卫生院当护士，女婿在县卫生局当副局长，女儿迟早是县里的人。老两口不愁吃不愁穿，该有的都有了，心里就少了追求，少了盼头，这样的日子，就缺了味道，缺了色彩。现在，一条狗的出现，再次点燃了他心头的火苗。

不久以后，乡里接连出了四五起野狗伤人的事件，乡里贴了公告，不论谁家养了狗都要登记挂牌，由主人负责看管，凡是没挂牌的野狗乡里将组织打狗队，将其击毙。

郝叔的狗不能喂到牛圈里里了，他在门前垒了狗舍，牵着狗到乡上登了记，挂了牌，还给它起了叫做“雪豹”的洋名字，狗就正式成了郝叔家里一员。这天晚上，郝叔喝了几盅，雪豹也加了几块肉打了牙祭。

接下来日出日落，周而复始，郝叔一家过着充实而又平淡的生活，打破这种生活的是雪豹的失踪。有一天吃过早饭，郝叔端了一碗粥两个馒头来喂狗，打开狗舍的门，没见着雪豹，他慌了，到处问到处找，都没打听到雪豹的下落，然后四山五岳寻找了好几天，还是没见到雪豹的踪影。有人告诉他，你的狗肯定死了，好狗就是这样，它怕主人难过，觉着自己不行了，就会跑到很远的地方自己死掉，你是无法找到它的。

那些日子，白天，郝叔用加倍的劳作来使自己暂时忘却雪豹的失踪，但每到晚上，他总是被沮丧的夜色深深包围，苍老的种子乘虚而入，在不经意间生长出了藤蔓，在郝叔生命之树上攀爬，他的头发变得斑白，额上的皱纹垒着梯田。

郝叔又去领养了一条流浪狗，是一条黄狗，他依然起名雪豹。

郝叔的日子又平添了滋味。

阳光灿烂，月光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