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它是年度剧王,不为过
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必定会打开一扇窗。
对此,我是这么理解的:
当我的月指活(指《爱死机2》)凉凉时,总能找到新的快乐源泉。
接下来,就让我隆重介绍本人心目中的宝藏剧、今年的剧王不二之选——
《东城梦魇》
01.
相比起同期的几部新剧,《东城梦魇》算得上冷门,评分人数至今没破万。
好在,它的口碑够硬。
豆瓣9.1,IMDb8.5,MTC评分81。
综合来看,乃本季度TOP 1选手。
悄咪咪地补一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东城梦魇》有望登顶上半年最佳悬疑剧。
《东城梦魇》之所以能有这么高的评分,一定程度上归功于它的质感。
它以虚构作品的属性,传递出了“非虚构文学”的力度与真实感。
这一点,首先体现在它的剧情编排。
和许多罪案剧不同,本剧直到第一集快结束,才用最后几处镜头暗示观众:
破案,不再是唯一的重点。
在此之前,被前置的则是案件发生地的社会背景,以及社会问题。
近年来,描写美国底层社会兴衰的著作层出不穷,例如《乡下人的悲歌》《故土的陌生人》《扫地出门》,以及《下沉年代》。
“下沉”,恰好是对整个故事走向最精准的概括。
针对这个关键词,值得我们一点点来解剖。
先看这座小镇。
毫无疑问,位处宾州的东城是典型的“锈带小镇”。
它见证过美国工业昔日的辉煌,后来随着工业的急剧衰落而逐渐衰败。
空荡的工厂、缓慢喷吐的烟囱、灰雾缭绕的天空、萧条的街道,无一不彰显着前工业时代的痕迹。
等到人们回过神来,眼前只剩下后工业时代的尾气,漫过鼻腔,激起一阵猛咳。
再看镇上的居民。
用四个字加以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暮气沉沉。
换句话说,毫无活力。
缺乏活力的,不仅是经济状况,更是人们的精神状态——
比起家庭,老人更愿意将心灵寄托给教堂和牧师;
作为社会与家庭支柱的中年人,迷失了方向。
他们整日沉迷于酗酒,依靠酒精麻痹自我。
究其原因,是工人阶级的价值与荣耀随着黄金时代的逝去,一并消逝了。
从此,工作不再代表“希望”。
这让我想到了那句歌词: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的确,类似的困顿与颓丧,既充当着“东北叙事”的主体,也同样构成了美国锈带人民的生活基调。
想通这一层,你就会瞬间觉得《东城梦魇》的故事离我们不是那么遥远。
前浪尚且如此,那后浪们又待如何呢?
答案是,迟早药丸。
毒品,正不断腐蚀着小镇青年们的心灵。
有人活得浑浑噩噩,有人疯起来连亲妈都打,更多的人对大麻已经习以为常。
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最唾手可得、最廉价的快乐。
而他们越是沉迷,被夺走的东西也越多。
不愿再看到女友颓废的样子,雪芳向贝嘉提出了分手;
失去工作和家庭的弗雷迪前脚刚被赶出家门,后脚就闯进亲妹妹家,偷走了储蓄罐里的现金。
而贝丝自身的窘境,决定了她没有余力再去多管闲事。
甚至,她忍不住去想,“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赶紧死掉”。
亲情和爱情,在毒品面前不堪一击。
“你们拥有了,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
这群后浪能选择的,只有姿态各异的堕落方式。
有人选择沉迷毒品,有人选择沉迷暴力。
比如,以爱布丽娜为首的小团体。
为了羞辱艾琳,爱布丽娜先是在社交软件上假扮成“布兰登”,故意引她上钩。
等到艾琳赴约,他们便当着艾琳前男友的面尽情地殴打艾琳,逼她认错。
事后,爱布丽娜还把视频上传,企图让艾琳沦为“小镇之耻”。
第二天,艾琳被人发现时,已经是一具尸体。
此时,她才不过17岁。
酗酒、嗑药、偷窃、辍学、滥用暴力、谋杀,整座镇子宛若深不见底的泥潭,随时有股引力,仿佛要将所有人拖拽进更颓靡、更绝望的生活里。
于是,他们下沉、堕落,他们享受无边的自由,学会以他人的痛苦为乐。
这一切,完美符合《下沉年代》作者乔治·帕克对于美国社会现状的判断:
“许多美国人觉得他们在孤军奋战…精英阶层蒸蒸日上,而普通人,包括那些过去或许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的人,却在生活的泥潭中难以自拔。”
02.
常看美剧的朋友或许会觉得《东城梦魇》有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dei,我指的就是《真探》。
二者都有浓郁的文学气息,以及对人物内心的探查。
有所不同的是,前者是如诗歌般的迷离、晦涩气质,后者中充斥的则是伤痕文学式的迷惘与悲怆。
以及,主人公的性别不同。
顺着这个角度,可以总结出一个挺有趣的现象:
从《难以置信》,再到《无罪之最》《东城梦魇》,越来越多的女警探/警察替代了过去好莱坞最经典的双雄警探、硬汉侦探的配置。
女性主义,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刑侦、犯罪、悬疑惊悚这些传统意义上最具男性气质、最硬核的类型剧,尔后加以改造。
说回《东城梦魇》。
最显著的变化,在于它充分挖掘了人物的多面性,提升了情感塑造的细腻程度。
这就要聊到本剧的女主。
梅尔·希恩(凯特·温斯莱特饰),人送外号东城片警梅姐。
作为片警,每天清晨唤醒她的不是爱人的mooring kiss,而是恼人的case。
报案人声称有变态偷窥她的孙女洗澡,问及具体外貌时,老太太却只说长得像雪貂。
面对搞不清楚状况的贝蒂,她强行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下次记得打警局电话,别再叫醒我了。”
嘴上说着抱怨,可梅姐本人又是东城警界的头号劳模——
追贼时不小心崴到脚,最后一瘸一拐地跑进嫌疑人家里;
在受害者家属与媒体的施压下,警局决定重启一桩关于失踪少女的旧案。
外界在怪罪警方的不作为,殊不知梅尔当初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的线索;
勘探案发现场时,由于天黑看不清,搭档劝她明天再来。
她一声不吭地打着手电继续找,直到发现了弹痕;
被算被领导勒令休假,也要拐着弯打听案情,想方设法地参与破案。
这份强悍与较真,是梅尔作为警探的“盔甲”。
然而,这恰恰也成了她的“软肋”——因为她不懂如何以圆滑的态度与人相处。
面对老妈的关心,她要么不开口,要么就是互怼。
最戏谑的是,两人独处时梅尔唯一一次开怀大笑,还是因为她刚得知母亲居然是镇上某鳏夫的偷情对象,差点笑出眼泪。
emmm…好一个母慈女孝。
梅尔和女儿雪芳的相处模式也很僵硬。
即使是表达关心,她也习惯于用强硬的语气。
在这种微妙张力的作用下,一家人反而和前夫的关系更近。
全家人决定集体出席弗兰克的订婚宴,不去参加梅尔的高中篮球赛25周年颁奖礼。
行吧,热闹都是他们的,咱们梅姐有的只是寂寞。
颁奖礼结束后,她跑去酒吧,苦逼兮兮地喝闷酒。
在那里,她结识了刚搬来镇上的作家理查德。
借着酒精的作用,两人度过了美好的夜晚。
但面对理查德的暧昧试探,梅尔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我的生活很复杂。”
幼年丧父,中年丧子、失婚,梅尔的生活原本就千疮百孔。
再加上,她始终没能走出儿子自杀的阴影。
她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接纳他人,经营一段稳定长久的亲密关系。
这样的心态,让她在日后的约会中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和保留。
很显然,《东城梦魇》试图打造的不再是某个单纯的“侦探/警察”形象。
而是从工作、家庭、亲密关系这三重维度出发,塑造出轮廓清晰、有血有肉的女性角色。
并在此基础上,讲述主角所面临的重重困境,以及心灵深处的创伤。
再分享一个细节。
赴约前,梅尔打算画个淡妆,结果从抽屉里翻出来的口红要么有缺口,要么颜色怪异。
这些过期口红,像极了她个人生活的隐喻:
伤痕累累,沾染了毛发和灰尘,不复往日的光彩。
而作为“性别符号”的“口红”,被梅尔长期闲置,也证明了她过去有意无意地压抑了自己的女性特质。
这是她为工作和家庭,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角色的成功塑造,往往与演员的付出密不可分。
说实话,我已经挺久没有遇到反复拖进度条,只是单纯想欣赏某个演员演技的情况了。
凯特对于微表情的把控,值得揣摩
比这更神奇的,是凯特在镜头下的表现力。
剧中的梅尔,不施粉黛、衣着随意,万年不变的马甲/卫衣配长靴,靴子有时还脏兮兮的。
工作时爱抽电子烟,行为举止谈吐很是粗鲁,活像个糙汉。
如果只看剧照,很难将她和颜值巅峰期的Rose重叠在一起。
但,剧里也不忘捕捉梅尔焕发光彩的另一面。
此时,她身边的异性都会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她的赞叹与欣赏。
如果卸下精心打扮的“魔法”呢?
也不碍事。
且不说凯特的骨相与气质,经得起岁月的磨损——她向来不吝于展示自身的衰老。
就说她不经意间的一瞥,那种美而不自知的随性与松弛感,便足以在最短时间内抓住观众的心。
说到这,还有个不吐不快的迷思:
咱们的导演似乎从来不懂,也不care如何去表现熟龄女性的魅力。
他们对于女性成熟风韵的理解,向来很匮乏。
要么延续原本的少女感,走性感辣妈路线;
要么过度凸显沧桑感,就此失去了吸引力。
简单做个对比吧。
同样是陷入生活困境的中年女性,《小舍得》中的蒋欣就全程把“心累”俩字儿写在脸上,疲态尽显。
我当然不是说蒋欣的演技不好,而是想说她在这种强烈的挤压感下,部分丢失了女性的魅力。
因此,田雨岚是个值得同情与怜爱的角色,但观众绝不会爱上她。
说到底,还是导演们的意图不同。
一个是把角色当成推进剧情的工具人,只需要定时定量地表现情绪即可。
另一个是以角色为中心,赋予“人物”与“剧情”同等的重量。
03.
作为一部女性主义悬疑剧,《东城梦魇》除了转换性别视角,把主动权交给女警探之外,还涉及另一个重要课题——
关注女性们的生存状态。
毕竟,无论何时何地,相比男性,女性的下沉速度总是更快,也更难以挽回。
有时,只需要男人的几句甜言蜜语,就足以诱惑少女们自毁前程。
未婚先孕的艾琳,为了抚养儿子而放弃了学业。
结果男友迪伦反倒找了新欢,对儿子的抚养也不上心,连一笔手术费都不肯掏。
除了加速下沉,她们有时还必须充当他人的“缓冲气垫”。
女儿失踪后,病魔缠身的道恩不得不一边打工,一边独自抚养孙女。
就算差点被人骗走5000美金,她也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当做无事发生。
另一头,贝丝正忙于照料患有帕金森的老母亲,操持一大家子的生活。
同时,还得替哥哥擦屁股。
因为,她别无选择。
前面提过,本剧拥有不亚于非虚构文学的真实感。
这种“真实感”,在两人的对话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你想,两个中年女性一见面,一般会聊什么?
以我的经验,反正绝不是最近流行的口红色号、网红奶茶,更不是巴以冲突之类的国家大事,而是那些无穷无尽的小事:
柴米油盐酱醋茶,孩子升学择校补习班,老公吃喝嫖赌不带娃。
因而,对于女人来说,“中年危机”约等于伪命题。
她们需要应对的“危机”从来不是显性的挫折,而是那些被拆分成无数碎片的日常:
更令人心酸的,是接下来的这段对白。
得知贝丝的处境后,道恩震惊地表示,“你怎么没告诉我?”
贝丝叹了口气,“你的烦恼已经够多了。”
两个不幸的人,同时表达着对另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看到这,我只能深深叹息。
最后,再让我们重新把目光投向「小镇」这个主舞台。
东城是个典型的熟人社会。
居民之间大多沾亲带故,不是亲戚就是同学、朋友,彼此交往十分密切。
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能上“小镇头条”,最后人人皆知。
一方面,这凸显了案件的复杂性。
查案过程中,梅尔将不可避免地得罪一些熟人,或是引发矛盾。
而凶手,也大概率就潜伏在她身边。
另一方面,也使得东城的生态系统相对大城市来说,更加脆弱。
后果则是,社会问题的层层传导与持续恶化。
比如,传统意义上的核心家庭正面临解体。
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单亲家庭。
家庭,是社会的最小单位。
一旦家庭失去稳定性,长此以往整个社会的稳定也必然面临考验。
再比如,针对女性的犯罪越来越多。
那些成为单身母亲或沾染毒瘾的少女们,先是陷入贫困,接着就被迫沦落风尘。
更惨的,是她们被绑架、囚禁,乃至被杀害。
随着剧情的深入,观众会发现除了埃文·彼得斯饰演的柯林,和盖·皮尔斯饰演的理查德这两位外来者,镇上的男人们多多少少都藏着不能说的秘密。
白天,他们扮演着儿子、丈夫、父亲的角色,直到夜晚才暴露本性。
有的疑似与侄女有染,有的多次出轨,直到被妻子赶出家门。
还有人利用职务之便,涉嫌未成年性侵;
甚至还有囚禁少女的杀人犯。
落后、封闭,往往也意味着“不透明”。
否则的话,这些暗疮和罪恶不至于在东城深埋多年,无人知晓。
直到以“艾琳之死”为契机,盖在小镇边沿的那块幕布才终于被掀开。
主角梅尔,同样被困在“东城”这个封闭性系统内。
她年纪轻轻就嫁给了弗兰克,结果四十出头就成了外婆。
在外来者看来,这是挺不可思议的事。
不仅如此,梅尔也和母亲一样,过早地经历了丧子之痛,甚至还担心孙子德鲁是否也将重蹈覆辙。
早孕、单身母亲、精神疾患、自杀,各种悲剧有如“遗传厄运”般,在梅尔家世代相传,反复重演。
她余生的期望,就是尽早将女儿送进大学,摆脱这个恶性循环。
然而,后者却不领情。
雪芳不仅迟迟没有送出大学申请函,还打算一辈子留在母亲身边。
虽然她的目的是为了缓和矛盾,避免家庭再次解体。
但假如她最终坚持己见,那么在肉眼可见的未来里,梅尔家的三代女性都将继续被困在这个毫无希望可言的小镇里。
第五集,剧情迎来了高潮。
编剧猝不及防地来了一手“先糖后刀”的骚操作,害得观众瞬间破防,心碎了一地。
痛骂完“HBO真有你的啊,做个人吧!”,我突然意识到,这才是对于下沉年代的绝佳写照:
当你以为希望即将降临,却发现不过空欢喜一场。
说到底,个人与时代的困局,远不是一场甜甜的年下之恋能够破解的。
故事的结局,可能根本没有所谓的救赎可言。
看完这集,我的“血色婚礼PTSD”瞬间发作…
《东城梦魇》值得赞赏之处有很多,包括人物和情感塑造、女性视角、对结构性困境的剖析与呈现。
最具价值的,则是剧中的递进式群像。
顺着“个体—集体—时代”这条线索,它具体而微地揭示了美国底层社会的飘摇,以及美国梦的幻灭。
它向我们展示了时代剧变的震荡,是如何被缓慢分散到个人身上,并转化为持久的不安与疼痛。
它带领观众去倾听个体的悲鸣,以及集体的悲剧。
说真的,不是它需要观众,而是观众需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