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传奇,你不该只知道一个何鸿燊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这几天,微博朋友圈被一代巨富何鸿燊的逝世刷屏。
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这个英俊倜傥(曾经)的男人坎坷跌宕的发家史、香艳迷离的感情史、四房太太子女之间的恩怨斗争史。
这个特殊的家族、这个特殊的男人,时时刻刻牵系着大众的神经。
当然,时至今日,多少传奇烟云散,人间再无何鸿燊。
想到他,难免会想到他那与电视连续剧般艳情起伏的人生,丝毫不逊于亦舒小说《喜宝》、《纵横四海》或者《漫长迂回的路》里的男主角,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他,难免想到这些年风云际会、沧海桑田的港澳轶事——
虽然家族向来处于风口浪尖之地,稍有所动就牵一发而动全身,但若要说起来,这样的何家,多少人无法“望其项背”,每每想到“豪门”,首当其冲的位置,无二;
而这一切的背后,都雄赳赳气昂昂地俯瞰着那一双深沉而具有浓厚异域风情的眉目,这样的何鸿燊,又不是寻常的富商巨贾所能够颉颃,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的背后都潜伏着一整个时代。
他必然不算一个英雄,但他的故事,终究无法复制。
想到他,我还会顺其自然地想到另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果敢灿烈、不让须眉的女人,一个人生冶艳、堪称传奇的女人。
她叫筱月桂,她的故事,发生在上海。
*
上海,纸醉金迷,十里洋场,流淌的风华,沆澥的欲望,如流淌不休的黄浦江和苏州河,没有穷尽。
一想起上海,就想起王家卫电影里着高领旗袍、眼神凄迷、冷艳如画的女人;
一想起上海,便想起民国时期的绝代名伶,一幅幅剪影背后都是一桩桩蜿蜒跌宕的浪漫传奇。
上海,是一曲吴侬软语的靡靡之音,风流浪荡到骨子里去。
几百年的风雨飘摇,世世代代的起承转合,人们对上海的刻板印象,始终存在。
一如人们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始终存在。
美好的女人,合该是有着纤细的腰肢、波浪般的长发与体态、温柔优雅的谈吐、贤惠贴心的性情......
她应该称心如一幅画,她应该安静如一座花瓶,她应该妥帖如男人出门摆得端正又静默的蝴蝶结。
这是万千男人的一场梦,亦是多少年的历史积淀为女性赋予的隐形使命。
有些人心怀不忿,却只能得体顺从,有些人竭力抗争,势不两立。
女人,找到自己、确认自己、尊重自己、展现自己,是一条崎岖坎坷的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有些人一辈子无缘,而有些人,她注定要走在时代的前头、男人的前头、自己命运的前头,就算结局意味着,被主流的声音淹没,被滚滚流逝的岁月掩埋。
当这样的一个女人,与繁华美丽都上海产生了交集,那么故事的色彩注定变得更加冶艳和销魂。
虹影的小说《上海王》,就将这样一个女人,推向了台前,撩开了她的面纱。
观众一寸寸地,看到了她的风流,看到了她的美丽,看到了她的野心——一个男人的野心,看到了她的欲望——一个女人的欲望。
一个女人的灵魂深处,如果同时藏着一个男人的狠和一个女人的柔,那么她终将不同凡响,这两种力量,从来都不矛盾。
中国哲学里的道,讲的是上善若水。
这水,绝对不是《红楼梦》里那些莺莺燕燕、水做的骨肉的水,这水,是温柔缠绵,是波涛汹涌,从来都不分道扬镳的水。
这水,刚柔并济,就是上海王筱月桂。
成为上海王之前,她是进城的乡下丫头。
那时候的她,还叫小月桂,青涩粗野,有点姿色,却有一双大脚,做幺二都不配,只能做点下等活。
谁知伺候买她进城的新黛玉的时候,被她的姘头洪门老大常爷看上了,这一手遮天的男人偏偏对她青眼有加,因为她和别的女人不同,她敢对他——上海滩上名头响当当的上海王说“不”。
别人都说她是克夫命,他不怕,因为他是天底下最顶天立地的一个男子汉。
她这辈子眷恋的,就是这样的男子汉。
以至于这样的痴心,在今后许多年,随着血液流传给了他们的女儿,那又是后话了。
他带她入情爱的漩涡,也带她入权势的断崖,让她窥见了性爱的迷醉,也品尝到了政治的罪恶。
她怀念他一生一世,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生平第一个男人,还因为是他,让她看到自己的不同、正视自己的不同、欣赏自己的不同。
这种不同,是对欲望的过度歌颂,物欲、性欲、爱欲、权欲——一切的生之欲望。
这是让人无法直视的,无论是对女人,还是对男人而言。
除了她自己,身边多的是看不惯瞧不起她的人。
她只有她自己。
在那样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一心反清复明的洪门虽然有权有势,到底干的是“造反”的事业,抵制他们的、打压他们的,甚至内讧的,不在少数,各种力量勾结,常爷睡梦中都不能闭眼。
然而,他终究还是死在了她的面前。
她为他挡了一枪,依然无法改变结局的走势。
从常爷的庇荫里走到灰败的人间,她成了一个最落魄的人。
众叛亲离、一文不名。
但是她要活下去,她还要替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报仇雪恨。
就这一腔孤勇支撑着她。
从给人端茶送水的丫头到组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唱滩簧小调的戏班子的班主,从街头卖艺到站在大舞台,到上海滩上闻名遐迩的申曲皇后。
她吃的,是常人咽不下去的苦,她爱的,也是常人爱不起的人。
无论是后来她冒着飞蛾扑火的死志设计谋害而死的黄佩玉,还是爱了她大半生也让她念了大半生最后却臣服在她的女儿色诱下的男人余其扬,他们都曾是上海滩上只手遮天、令人望而生畏的硬角色。
但是在她身上,他们都不得不投降。
他们被她利用过,他们被她爱过,是他们助她一步步走上自己的人生巅峰,也是他们,让她一次次从云端坠落。
然而再沉痛坠落,她也不会被摧毁和击败。
因为后来的筱月桂,是昂着头睥睨上海滩风月场、内心荒芜苍凉,但是毫不怯懦的筱月桂。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屈辱的、任人揉圆搓扁的贱丫头。
如果用时下流行语来说,当初的那个小月桂已经死了,此时的她,是钮祜禄·月桂。
是这三个男人,让乡下丫头小月桂,一步步蜕变为风华绝代的筱月桂。
人世间的女子千千万,不是筱月桂,也铸造不出这样的传奇。
她是那样不同凡响,为了替第一个男人报仇,她设下圈套杀死了第二个男人,为了隐藏在心里汹涌的欲望,她勾引并且得到第三个男人,但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真心,她拒绝了一段注定黯淡的婚姻。
开始的时候,她没得选,因为她落魄,而现在,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板上钉钉,因为她有自己的话语权。
男人是她成功路上的垫脚石,男人是她追寻一个真实浪荡的、放纵淫邪的、权欲熏天的自我探索之旅中的明灯。
男人激发了她的自我、强化了她的自我,也锤炼了她的自我、夯实了她的自我。
一个女人的,她发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并且醒悟,她不仅仅只是一个女人。
流连过上海王的床榻的人不在少数,但只有筱月桂,将自己渡化成了新的上海王。
*
虹影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甚至顶着与人对簿公堂的风险,写下了这本发生在上海的,一个“鹤立鸡群”的女人身上的风雨传奇。
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因为筱月桂的故事、筱月桂这个人,真正触及且刺痛了一个由男性书写历史的男权社会的神经末梢。
一个女人,黑白两道里摇曳、性爱与谋杀里颠沛、名流与女妓的世界里浮沉,简直具有颠覆性的力量,“辜负”社会的期望。
所以社会不能承认她,社会不能给她公道,如果她有的话。
就像社会不能承认的许多其他人物或现象一个样。
她被黄浦江和苏州河的水淹没了,沉入了历史的最底处,渐渐被人遗忘。
但是虹影拨开历史的烟云,将她从幕后请到了台前,让人们再度看到她身上的光华。
第一次读虹影,是小说《K——英国情人》,不觉着迷。
彼时就惊叹,在中国,原来还有这样的女作家,一个为情色摇曳多姿的女性主义作家。
她不讳言女性的欲望,即便那种欲望是放纵的,是泛滥的,是让男性胆寒的、难以承当的。
女性主义,不仅仅是一个名词,它是一种身份焦虑,是一种渴望被探寻与正视的挣扎与执着。
就像这部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筱月桂。
她是历史的一粒朱砂痣,也是历史的一抹蚊子血。
她不被主流所承认,但谁也无法否认,她是那样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她爱的是一个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在那样的时代里,无论是爱和欲、恩和义,她都不失顶天立地四个字。
一个作家让她的故事得以流传,也无非是因为,她们彼此唤醒和成全。
这是上海赋予筱月桂的荣光,这样的跌宕传奇,仿佛也只有上海,才能与它不谋而合。
也只有几百年风云诡谲的上海,才容得下这样的女人——
喷薄野心与烂漫风情并存。
她要做自己的上海王。
这样的时代,已经容不下第二个筱月桂,一如来日方长,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何鸿燊。
他们的传奇,用今天的眼光回望,未必全然值得歌颂,但你深深知道,这种不可复制性的传奇底色,让人眼眶炙热灼伤,让人心底荡漾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