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两百三十八年前,身在瑞士的歌德给夏绿蒂·冯·施坦因去信,表达他对心上人拳拳的思念。
他写,“我整天都克制不住想回魏玛,假如您能来这儿,那实在太好了”。
后来,他失去了一生所爱,为了祭奠青春,他创作出了令一个时代哀伤流泪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小说里的妙龄女郎,就叫夏绿蒂。
如果没有这段伤心往事,歌德会否如今日般享誉盛名?
同理,如果没有比亚特丽彩的冷漠,但丁会不会创作出名垂青史的《神曲》?
往近一点说,如果没有胡兰成的负心薄幸,张爱玲能否写出那样散发着落寞清凉,寂寞芳香的小说?
读者往往是薄情的。
他既然无法改变,所以就只能暗自庆幸,庆幸国家不幸,所以诗家幸,庆幸诗家不幸,所以诗歌幸。
他们只要享受着文学的盛宴就够了,至于那背后怎样黯然销魂,沉郁顿挫的底色,那总归是鞭长莫及,事不关己了。
钱锺书最精怪,一句话道破天机,也就此释了千千万万人的怀——吃到鸡蛋就够了,有什么必要清楚那只下蛋的母鸡。
别人是怎样的我终究是不真切的,但是我自己,我自己是一个执拗的人,我若是钟爱了那“鸡蛋”的味道,我是情不自禁地想了解了解“母鸡”的庐山真面目的。
比如张爱玲,在我还是十六七岁的时候,读过她的小说,被两篇《霸王别姬》和《第一炉香》惊艳到,所以马不停蹄地阅读她的传记,一口气读完两本,不同的人写的她的一生。
然后,我就彻底地迷上了这个将爱情写得千疮百孔却又令人幽幽想望的女人。
虽然读张爱玲,如果只读到了爱情,真是低估了张爱玲,也高估了爱情。
但在那个年纪,我们眼里怎容得下更多?
然而几年以后,一遍遍地重读她的书,我反而开始欣赏起她作品里仿佛轻鸢剪掠的那一抹清淡的哀愁的作品——比如《封锁》,比如《爱》。
《封锁》讲的是一个年轻女郎,在一次封锁中的电车上,邂逅了有妇之夫。
他们本来离得远,但他为了刻意避免一个亲戚的搭讪,于是假模假样地和她聊起天来。
天南海北,话题漫无边际,有关生活,有关婚姻,有关中年男人的空虚和苦闷,他居然无心插柳地将她的心说得起了涟漪,即便她是打算刻意显得疏离和端庄的。
最后,她还留了他的电话,只是联系也尴尬,不联系也尴尬,何况他还是一个有妻室的人。
也许她只是因为寂寞,空虚,所以一个男人的偶然靠近,就让她起了一些不切实际的,绯云般的遐思,那不过是“整个上海打了一个盹,做了一场不近情理的梦”。
偌大一座上海城,他们终究是有缘无份。
我喜欢这篇小说里的浅淡婉约,并没有太多的勾心斗角,或者恩怨情仇,没有为了银子撕破脸,没有为了名声打落牙齿和血吞,有的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匆匆相遇。
虽然最终不过是分离。
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次相遇,化作了惊鸿影,留在了心底,不肯忘。
多少成为了可歌可泣的故事,朦胧了眼睛,多少不过是飞沙走石,来去如风。
一个女人悲剧的一生,就在这浅浅淡淡铅笔素描画般的意境里勾勒出来,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力透纸背,这才是张爱玲所谓的苍凉的手势。
我始终认为,留白的境界是高明中之高明,余味悠长,并由读者合情合理去揣摩,作家只需留出一粒线头即可。
这一篇小说就做到了。
这也是为何我对它情有独钟的缘由。
而《爱》只是一篇数百字的短篇小说,却已然描画出了一个女子一生的悲凉运命。
她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邻家的小伙子。
那是个曼妙优雅的春天,当年她在桃树下,赏花,他走过来,问她,似问,也似答——“你在这里啊。”
多年后,她嫁给了别人,嫁给了婚姻,却不一定嫁给了爱情。
总之她心底是不快乐的。
她永永远远地记得,曾经的某个春天,那个朝她走过来的年轻人,还有他的那句话——噢,你在这里啊。
是的,不在天之涯,不在海之角,不在山之巅,不在水之湄,恰恰在这里,而他恰恰走过来,互相问候。
又是一个温暖宜人的好天气,更有那枝头,无数灼灼的桃花。
所以便有了那一段荡气回肠的情话——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爱情有时候苛刻得披着金刚不坏之身,任多少甜言蜜语也无济于事。
爱情有时纯粹得仿佛一清二白的潺潺溪水,就因为你在岸旁掬一捧在手,且留下片刻的眉眼含笑。
人生中,多的是不如意,张爱玲的小说里,多的是不如意。
但是在这篇文章里,她少见地隐去了许多的枝节,人生的路上,本就是不断地横生枝节。
她只定格住了两幅画面,少年时清澈眉眼,沧桑时混沌回望,中间大段大段的空白,不用想,也知道写出来又是一篇耿耿于怀,寒气阵阵的《金锁记》,但张爱玲偏偏没有。
她想必是“慈悲为怀”,不忍将落寞的人间真相再精致解剖一回。
留那些悬念吧,在人人的心头,因为爱本是不可说的,谁说得清楚呢?又何必说得清楚呢?
团圆有团圆的欢喜,而错过,也未尝没有错过的精彩。
你曾错过我,想想多难得。
至少证明某些瞬间,光阴里的某些时刻,我们是爱着的。
许久前,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里的人给我讲这个故事,这个叫《爱》的故事。
我只感到些许的凄切和苍凉,也许是那晚的月光,太皎洁了些,皎洁得过分惨烈。
后来我读过杜拉斯的同名小说,看过戛纳经典同名电影,也听过莫文蔚那首同名的歌。
但是再也没有哪一阵风,像多年前吹过我心头的那一缕,更萧瑟,更委婉,也更清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