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回头。

艾青扭动锁匙,轻轻打开门,一股久已无人问津的沧桑枯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让她产生短暂窒息之感。

她知道,那大概就是灰尘的味道。

一年总有那么几次,艾青会回到乡下的家。什么也不做,除了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什么也不想,除了回忆十几年前的自己。

当她还是个幼小女童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怪癖,常常偷偷地逃课,一个人跑回家,俯伏在地上,将脸贴着地板,感受那种凛冽甚而刺骨的冰凉丝丝入扣地袭来。

没有人知道她有这个习惯,这是她一个人有关于成长噤若寒蝉的秘密。

她为着这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感到隐秘欢喜,仿佛自己就此比别人身处多一个世界。

记得有一回,爸妈去邻居家听戏,那样小的一个电视机,画面也是闪烁不定的,那戏子咿咿呀呀,时而婉转低回,时而高亢入云,让人精神紧张,眼皮昏沉。

艾青偷偷踱到那家房子的侧廊,在深沉的夜色里,无法无天地酣酣入眠,不知道睡了多久。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自己的床上,模糊蒙昧的记忆中,有一双强壮有力的手将她抱着,往家的方向走。

大概可能也只是自己的父亲,那个与她遥远又亲近的男人。

后来艾青喜欢被人这样抱着,或许与童年时期被父亲这样温柔呵护过有着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联系。

别人说,从你的文字里能捕捉到一丝缺乏安全感的人会有的那种漂泊与怀疑,孤独与清冷的气息,以及,恋父情结。

她也只是付之一笑,没有必要对任何人解释。

外人眼里的你自己,一定是你自己,外人眼里的你自己,一定不是你自己。

既对又错的话,听了太多,说了太多。既对又错的事情,想了太多,做了太多。

兜兜转转,只好沉默。

三十岁的艾青,重复着重复了许多年的习惯,换过鞋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管不顾地躺在地板上,痴痴地看着天花板。

她当然知道地面有多脏,即使看不见污秽也难免会有层层叠叠细密的灰尘。

她只是不愿去顾及,喜欢做一件事情,就无欲无求地去做好了,切忌瞻前顾后,切忌小心翼翼,谈情说爱一如是。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踏进光阴的漫长隧道,与许多年前的自己山长水远地重逢。萦绕在她脑海的,是那个北京男人说的话,你来我身旁。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喝了几杯酒,已经微醺。坐在路边,有轻微呕吐的欲望。一个相熟的男人默默在身旁关照。

人世间的事往往如此,站在你身旁的,对你好得无微不至的,你不一定爱。

与你隔着山高海深的,让你时时感到若即若离的,却是心口的朱砂痣,让你魂牵梦萦。

有没有必要为一个男人做出牺牲,有没有必要为一段不知归宿何方的感情而自我放逐。

一想到这些问题,所有星辰都暗淡。

也许抵达那座城市的时候,他会微笑着等待,这个指望让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忽然洒落银色皎洁光芒。

在乌泱泱的地铁上,她看到黑色车窗里自己的脸,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自己,那样任性娇纵,自在独行,那样不喜欢被束缚,不喜欢顾虑太多。

她知道,自己终究会一步一步朝他靠近,不问因由,不求结果。

不知道就这样躺了多久,艾青有点虚晃晃地站起来,但是内心是明晰与清澈的。

从未如此明晰,从未如此澄澈,像月光沐浴的林间小道。

艾青赤裸着双脚,在房子里行走,此刻应该有一支烟,有一杯酒,如果没有,只是遗憾,不至于寻死觅活,对待爱情的态度,艾青亦如是。

将房子里明显尘埃堆积的家具静静擦拭一遍,将不知被何种外力操纵而翻倒凌乱的书籍静静扶正归位,将小时候与家人一起拍摄的老照片摩挲观赏,并放进柜子里去,让一切各得其所,渐渐眉眼清晰起来,是艾青最乐意做的事情。

床头的玩具熊,睁着炯炯的眼睛,默默地关注着她,丝毫也不会沧桑,丝毫也不会厌倦。

她渴望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一颗真心,颠扑不破。不是永恒不变的火热,但能始终波光粼粼地闪烁。

这样的人尤其少,这样的真心凤毛麟角。所以渴望始终是渴望。

艾青从邻居处借来自行车,曼妙轻快地骑着去往镇上,迎着风沐浴着斜阳,烂漫如枝头一朵纯白野玫瑰。

一边骑行一边眼光流连。

村子口坐着的老人,仿佛在那里坐了一生一世那样久,脸上布满烟熏般的岁月痕迹,其实在悠远的年华深处,他们也曾心怀斗志,勇闯四方,后来只是疲倦,于是落叶归根,然而见了匆匆路过的,青春昂扬的年轻人,他们的眼神依然会有刹那即逝的闪光,仿佛与过往的自己惊鸿一照面。

如此熟悉,因为生于斯成长于斯,许多地方都曾萦绕自己的欢笑声,或者泪痕。

却又如此陌生,因为多年过去,总有一些东西在悄然更迭,按图索骥终究图穷匕见。

买回来香烟、红酒,以及鲜花。

香烟是抽不完的,可以带走。

红酒是喝不完的,留在原地,也许有人光顾,至少不会一无所获地离去。说得悬奥一点,哪怕有已故的人造访,也还是能够有所招待的。

花束,花束终究是会枯萎的,无论有没有人欣赏,她所能掌握和欣羡的,也不过只是此时此地的芬芳与绚烂而已。

忙完这一切,清清白白,爽爽快快地在浴室里洗个澡,换了一身衣物,喷了一点香水,整理整理仪容,然后离开。

对于这座房子来说,她只是逗留了一段极其短暂的光阴,但是对于艾青来说,她无异于跨越了一条暗河。

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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