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乐班
山川不同,风俗就不同;风俗不同,戏剧就不同。我们向西跨过黄河,就进入八百里秦川的地界了,以西安为界,分东府与西府,因关中方言大都多去声,说话咬字沉重,原本起源于西府的秦腔便四下传播开来了。爱的极爱,厌的极恶,爱的人多,听不惯的总是小孩青年。也曾听人说秦腔就是在“大喊大叫”么,估计说不好听的也是这么想。小时候地方台放秦腔,爷婆瓷到那里便不肯再动了,时间稍一长,我就会在座位上左拧右扭,“赶紧换台嘛,这有啥好看的”,总是会引来爷婆异口同声训斥,“定定坐下,看人家唱哩么”。又拧哧了一阵,自觉无趣,就跑到院里逗猫逗狗去了。若要问秦腔在关中为何如此受欢迎,还是先从人来看起吧。
自古以来,农民就是世上最艰辛的人了,自打生在土坑上,死埋在黄土下,一辈子含辛茹苦,兢兢业业,农民对地的态度就是这样的,你糊弄地,地将来就糊弄你,农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心。在这筋疲力竭的时候,站在地头畔或走在回家的路上,唱上一段,心胸间、骨肉里的困乏便会一扫而清了。以至于我认识的不识几个字的人也能背诵秦腔里的大段内容,实是令人啧舌。自乐班是村里秦腔爱好者自发组织的,领头的就是会拉二胡的礼奎。在班子成立之前,每每从他家门口路过,十次有八次就能听见拉二胡的声音,还总会见到一个陌生人进出他家,这是邻村的人,也算是他的“老师”,教他怎么拉二胡。夏日的夜晚,在屋里是呆不住的,天刚黑一阵子,就看见人提了凳子或拿着扇子一齐凑在风口,跟出来的狗早已在柴禾堆里咬成一团了,人一鞋丢过去,马上就四散开来了。坐在一起的人谈天说地,家长里短,忽有一人唱开了秦腔,两个人话题就到秦腔上来了,三四个人就跟唱了,于是就七嘴八舌的讨论要模仿邻村,组建个秦腔自乐班,会拉二胡的礼奎肯定是少不了的,他不仅会拉,唱的也不差哩!
西头路上的老槐树下就亮起了电灯,线从一户村民的家中扯出,在树枝间七缠八绕,灯就从树枝间垂到了人头顶上。树下的各种乐器就映入了人眼,有二胡、板胡……, 敲的、打的、拉的一样不落,大锣、小锣映射出光泽,于是,人们的眼中便有了像太阳般的金黄色的光。两条长凳,四把高椅,七八个方凳就摆开了。顿时就人声鼎沸了起来,人早在这当空就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在当中摆弄乐器的人就叫,“往后退,往后退,把地方腾出来!”立时就有爱管闲事人跳出来维持秩序,让人往后退,于是,人群便东倒西歪了起来,你挤了他,他拥了你,你踩了他的脚,他又推了你一把。人群就骚动了起来,喊声、叫骂声就传了出来,看见正在哀嚎着的被踩了尾巴的狗,就指桑骂槐开了,“你凑啥热闹?咋没把你一脚踏死哩?!”末了,维持秩序的人站在最里层,人一超过自己脚前就大声训斥。密集的腿成了一堵能堵风的墙,孩子们是钻不过去的,人群旁的树杈间就探出了几个想看热闹的脑袋。
二胡在礼奎的手里迸发出低沉悠扬的音符,一时,锣鼓齐响,爱唱的人逮住这个机会是不肯放过的,张嘴就唱,仿佛自己就是戏中的人物了,手上动作也变化不断,人群中的爱好者也压着嗓子随着鼓点摇头晃脑。等到唱的人一脑门汗的时候,就是轮到下个人的时候了。一场下来,不管是听的、唱的都酣畅淋漓,仿佛一天的烦心事与辛劳都烟消云散了。以至于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村里都是万人空巷的,孩子跑在最前头,大人背了手走在中间,狗的跟在人后头,一路走过去总要看见几堆狗咬在了一起。到了夜深的时候,散场了,人们像是美餐了一顿背着手再往回走,不听戏的孩子们早玩着跑了一大圈,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多了几只萤火虫。
冬天的夜是寒冷的,人们就凑在了有火炉的房子里,房子里就多了几只盘子,里头有瓜子、花生,孩子们是觊觎着的,但是谁也不敢横冲直撞进去的,即使是悄了手脚刚把头从门缝里探进房里,训斥声就马上传出来,“唵?咋又进来了?去!出去!去!去!去!往出走!”在这时他们是一丝不苟的,即便是平日里慈祥的面孔在这时也是凶神恶煞的。屋外寒风凛冽,屋里的人正散发着自己的热情。
礼奎病的很突然,自乐班上就很难见到他的踪影了,拉二胡的也换了人,有时礼奎来了也只是站的远远的,用心的听着。在这之后,每每再路过礼奎家门口的时候,再难听到那低沉有悠扬的声音了。最后一次听到礼奎拉二胡是在春天里的四月,不知为何,在那低沉的声音里我感到了哀伤悲痛。四月的月末,礼奎终于是死了,陪伴他进棺材的是他爱的二胡与一只放着秦腔的收音机,下葬这天,人里三圈外三圈的围着,仿佛是又回到了舞台中央,放哀乐的喇叭里放的正是他最爱的《下河东》。
自此以后,每每自乐班再演奏的时候,在我心里,我肯定礼奎的灵魂正站在黑暗里的某处,手里打着拍子,正随着舞台中央的人低声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