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十五章 人间不会孤游意·逃亡
他走下竹亭,在园中来回踱步。随着记忆的直落回转,最后一丝天良泯灭,他对我保留的一份坦诚也同时悄然掩上门扉。他又是个威怒莫测、心机深沉的许瑞龙,而非初出江湖、尚带三分意气的青涩少年了。
“怎么,已经害怕了?厌恶了?”他轻而易举看穿我所思所想,布满脸颊横七竖八的疤痕在日光下溢成一条条丑陋赤蛇,“这仅是开端,我翻身的开端。对付令堂的手段,可远远未施展哩。”
我推椅而起,与之对视,把噙着的泪硬生生逼回去,傲然道:“许大人,我承受了结果整整十年,岂会害怕那个过程。”
“是,不害怕,你不害怕。”许瑞龙慢吞吞重复了一遍,笑眯眯的眼里瞬间泛起一片诡谲幽绿。
“风声很紧,无论那不露面的凶手,抑或是我,都不敢在这当口继续犯案。帮内暂时平安无事,指责的风潮却转向三夫人,凶手倘若不是吕月颖,怎会在她逃脱以后,恢复往昔平静。如此浅薄的指责,自然,沈帮主不信,谢红菁、刘玉虹她们也不至于信,但是,只要有人信就够了,更何况信这传言的人,是三夫人的师傅?于是这传言,一传十,十传百,三夫人几乎代替吕月颖做了清云的千古罪人。”
心头如有熊熊烈火,一寸寸燃烧席卷,我低了头,重重咬住了唇,些微血意染上舌尖。
师祖武功不高,我母亲真正的授业恩师也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剑神。只不过剑神早殇,母亲以学生之礼敬她。也是有了我母亲这样一个徒弟,师祖才会在清云一呼百诺,权高言重。可是我从小所见的师祖,从未对我母亲展过笑意,难得见面,不出三句话,便大声呼斥,母亲从来无言承受。她师娘是这样,她一手教出的徒儿是这样,甚至有过同门缘份的陈倩珠后来对她也是这样,为什么,我的母亲,要承受这些无端的迁怒,强烈的恨!
“义父有新的命令,让我寻找一些人。这些人在多年前一场大火中离奇消失,我费了大半年功夫,只间接打听到一个名叫天铃的女子,当年是才十来岁的小丫头,火中余生。然而事隔多年,那丫头下落难寻,我从中原直追到大漠,一度线索中断,却遇着了朱若兰!
“我起初大怒不已,我是做了一场负心薄情的戏,才离开期颐的,为的是好让她继续留在清云做卧底。这蠢女人,心浮气燥跑出来,把我的苦心经营全打破了。
“怒亦无益,木已成舟,况且沙漠上危机重重,以她能为,对我来说也非全无用处,我们只得结伴而行。我得到讯息,菊花保护吕月颖也逃到左近,这吕月颖从前是义父培养的人,因此为清云见疑,倘若我能擒到她,适当加以利用,倒是个挺不错的机会。其时吕月颖疯了……”
“吕月颖……疯了?”我忍不住插口。许瑞龙沉浸在往事里,不理我的插话,续道:
“我们的对手实际上只菊花一人。那菊花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幸而此人有勇无谋,是个形同白痴的蠢货,我一路同她斗智不斗力,把她戏弄得够呛。我研究毒药炼制方法已有两三年,正好她送上门来,武功又高,不容易死,却又容易上当,便成了试验的最佳药人。嘿嘿……我把一种种的毒给她试验,依据她的反映,不断改制毒药,结果,好端端一个年轻姑娘,变成了七老八十的老态龙钟。”
我又一次惊异:“原来是你,可菊花不知道?她恨朱师姐?”
许瑞龙微笑:“你可是忘了,朱若兰何等浅薄无知,一有得意的机会就要出来大叫大嚷一番,我却从不露面,偶尔狭路相逢,也不忘易容乔装,这傻姑娘一根肠子通到底,对若兰逆师一节已经怒火冲天,哪里会往别处想。
“我玩得太高兴,忘了对手是三夫人。她既放出吕月颖,自有用意,而且若兰又明着反出师门,岂有不追究之理。追捕我们的人中,有威胁性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同为清云十二姝的崔艺雪,这个女子,一直到死都维护着三夫人。另外一个,他非清云中人,却是我平生所遇最强敌手——成湘。”
他顿了一顿,悠然道:“她在帮中位望尊崇,居然追捕逆师的弟子,不得已出动了帮外好友,可见当时处境何等艰难。”
我失神,猛然间又听得了故人名。崔艺雪,听说她为我母亲而死,那成湘、那成湘……传说中那个武林第一美男子……心中一痛,不敢再往下想。
“就算她私放吕夫人,也不致把自己逼入那等难堪的境地。许大人,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许瑞龙微笑:“你现在仇视我了,不是吗?十多年前,相比义父,我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丑而已,没有他幕后操纵,就算把沈帮主从前的身份到处张扬,谁会信我?”
“是……是利用慧姨?”我心中陡寒,难道慧姨的身份,会牵累到我母亲不能抬头?
“没有,这种事有影没声的,过去多少年了,他才没那么傻。他只不过放了另外一种空气,说三夫人里应外合,害死对她心怀倾慕的师父剑神。再有一个流言,更加隐隐约约,意指多年前造成多人死亡的那场大火,也和她有关。前一种说法早年已有之,却是赤裸裸的攻击、诬蔑,这里应外合,合的什么人哪?自然是我义父。这种无端的谣言并没多少杀伤力。可后面这件事,却着实非同小可,耐人寻味的是,三夫人对此,竟不置一辞。”
言语过于隐晦,我没听懂,蹙眉问:“那是什么大火?”
“哼,你自然不知,她们到现在也丝毫没露口风吧?”许瑞龙嘴角边裂出诡谲的笑,“等等就说到了,你别打岔,咱们说到哪了?”
我低声道:“成——湘。”
“是。成湘。”
威怒莫测的丞相,又一次现出了近乎真实的感情,恶狠狠的,厌恶的,甚而是嫉妒的:“我只和他干了一仗,而这一仗终身不忘。那可是个睥睨一切的家伙,彻彻底底的大混蛋!意气风扬得好似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凡人都应该伏在他脚下,等待他施以天神般居高临下的恩惠。他妈的,这个混蛋……”他忽然破口大骂,一伸手握住了身边一杆青翠欲滴的修竹,那竹子顿时断裂。
“那一战,我大败输亏,本来是非死不可。论武功,论智计,我都输他千万里。这种人才是三夫人的朋友,三夫人的朋友,是这个级数的!哼,哼,我算什么?我这卑劣的、无能的低贱小子……”骂骂咧咧,极力发泄一通不知针对谁的牢骚,他的情绪方才平复下来,对那一场生死之战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幸得他那该死的高傲,根本没把我当成平等对手,我才有机会今天还能在此大放厥词。危急之中,一行三人落荒而逃……”
“一行三人?”
“我,朱若兰,和吕月颖。”他口噙冷笑,“菊花当人质送了出去,我们才有机会逃。逃脱的最初几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但这可怕的敌人始终未曾再次出现。据说被影子纱缠上了,成了血魔口下一顿裹腹美餐,上苍着实眷顾于我。
“纵然侥幸不死,也不免身受重伤,我无力再应对接踵而至的重重危机。吕月颖人虽疯癫,武功犹在,我用药物控制其心魄,引诱她为我所用,一次崔艺雪的追捕多亏她出手击退。到这时刻,她倒成了我一张保命王牌。
“清云园追兵越来越多,虽非个个象成湘或崔艺雪那样的顶尖高手,可我用尽心机,始终也甩之不脱,我们逃到一座冰谷,在那里一连躲了几日,身边所携的食物都吃完了。朱若兰冒险出外猎食,我睡了一会,猛地惊醒,冷月孤弦,冰峰峭立,她犹未回转。
“我一向有着极敏锐的感知能力,这寂静如死的刹那,陡然意识到危机逼近。我一把抓起吕月颖,跃入深谷,在底下挖了一个深坑,把她深埋进去,只在头部留了一个冰下雪洞供她呼吸。
“我躲在一方巨石罅隙之间,眼见若兰回转,在山洞里没见到人,惊惶大叫粤郎,疯狂般在谷间峰岭飞越寻找,我心下急怒交集,这样还不把敌人尽数引来?她找了一会,坐倒在地捧脸痛哭起来。月至中天,只见白影翩然,自冰峰上飞袂而下,我的预感竟是丝毫不差,来者是三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