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逆的全球化和老龄化
我的祖籍在中国中北部的一个小村子里,我的爷爷在年轻时是一位私塾先生。1930年代日本侵入中国,一个“鬼子”与部队走散,躺在村里一棵大树下睡觉。我爷爷偷偷拿走了日本兵的枪,将其刺死。很难相信一个瘦小的书生,当时带着多大的愤怒和勇气,去刺死一个活生生的人。爷爷的哥哥在此前已经参加“抗日”,爷爷刺死日本兵后,为了躲避“扫荡”,也投奔哥哥去了。
当时爷爷在村里已经成家,“逃亡”后听说日本兵扫荡了村子,听说家人都惨遭毒手,就随军抗日去了。战争年代,我爷爷结识了我奶奶。战争结束后,两人随军南下,转业到一座省会城市,生下了我父亲兄弟姊妹四人。我父亲在当地与我母亲结婚,生下我。我出生时,这座南方的省会城市,只有137万人,今天那里的常住居民已经超过1,600万人。
我奶奶因为在战争年代频繁奔波,身体不好,在1980年代初就去世了,当时50多岁。我爷爷73岁去世,那时我已经读高中了。我小时候,爷爷每年都要回“老家”,家人都要去火车站相送,童年的印象就是一个绿皮车慢慢走远,然后消失。小时候没有坐过火车,不知道是开到哪里,反正就是慢慢从铁轨上消失了。
后来知道,爷爷在村里的家人都还健在,除了有原配妻子外,还有一个儿子。原配母子没有来打搅过爷爷新的家庭,爷爷定期将收入的一部分寄回老家,以使原配家庭不承受过大的生活压力。爷爷去世时,听说原配的儿子来过一次,很难想象一生见不到几次父亲的孩子,在得知父亲去世时是怎样的感受。
几年前,我父亲正好在北京过年,我突发奇想开车拉着他回老家看看。我从来没有回去过,父亲也只在10岁之前回去过一次,那是粮食困难年代,并且爷爷也没有把他送回村子里,而是送去了附近城市的老家亲戚那里。我小的时候,爷爷跟我讲过老家的情况,说依山傍水,风水很好。我父亲和我都不知道村子在哪里,完全凭着我爷爷曾经口头提到过的一些信息寻找,村子名称的发音不准确,只能在地图上查询看着相似的。
在一个村子停下来之后,寻问到隔壁村全跟我们一个姓氏,基本就确定了。到村口后,寻问是否认识我爷爷,几位老者都说认识,然后激动的攀谈起来,人越来越多,全村都一个姓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家的亲戚。他们讲爷爷的过往,村里的人都认为爷爷出去以后“当了官”,每年回老家时地委都要派员跟随,是一件很荣耀的事,还说我在族谱上,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面对一群陌生人,那种感觉难以言表。
我想看看族谱,就跟着一位热心的亲戚到他家里,我是族谱所列最后一人。这才知道,这一支族人,是明朝中期已经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如果不是日本入侵,我爷爷可能就一直是一位私塾老师,跟其他亲戚一样,不会逃亡奔波。
我从小就是一个“城市人”,所谓乡音乡愁只见于纸面,在临近不惑时,才切身感受到个体的“历史”。日本当年对中国的入侵和中国的反抗,放大到人类历史背景下,何尝不曾是“全球化”的一部分呢?
我父母年过70,时而有种时空错乱之感,仿佛在看当年的爷爷和奶奶。代际传承本来只在乡土之间,却因外部的冲击,远离故土、抛妻弃子、重组家庭。近代以来中国人口的大迁徙,就这样发生在许许多多的家庭之中。
最近我一直在阅读关于老龄化的资料。与其说这是一个热点问题,不如说这已经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当各家机构的首席都开始公开讨论这个问题时,你就知道这一定是与眼前相关了。
我们将会越来越多的看到关于老龄化的讨论,这些讨论将会集中于以下几个话题:延长退休年限、养老金改革、社保改革、养老产业发展等等。然而,当我仔细阅读了老龄化的诸多资料之后,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却是我第一次回到依山傍水的村子里,所见到的那个画面。
国内关于老龄化的研究既不“老龄”也不“长远”,甚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迫在眉睫的问题才摆上台面,而各家首席所采用的资料不过是数十年来所积累的公开数据,能够提出的风险预判和应对措施都会是高度一致的。
老龄化是一个因工业化而生的问题,距今不过二百年时间,人口膨胀的浪潮从最早的工业国波及开来,席卷全球。如果没有西欧最初的人口膨胀,海外殖民完全不具备足够多的“殖民者”这个基本要素。没有人口膨胀对资源的挤压和对市场的追求,两次大战都不会发生。如果没有工业化波及到后发国家引起的后发国家人口膨胀,没有与此同时发生的欧洲国家开始步入人口下降区间(也即出现殖民者数量下降这个现实),后发民族国家的独立浪潮难以揿起,也就不会形成今天这般的全球国家结构。
如果没有人口膨胀的先后之分,也就没有先发国家将劳动力密集型产业转移到后发人口众多国家的必要。日本引领的东亚模式将不复存在,西德也无法从汲取东德和东欧的廉价劳动力中获得竞争优势,中国没有可能成为“世界工厂”,也同样没有可能产生全球首位的规模化经济,更没有可能会步入“老龄”。
当中国渐渐老去,对人类世界的影响将远远超过国家间的争斗,这是今天的人们仍不自知的。没有什么是比人类社会逐渐老去更为确定的事,也没有什么是比作为世界工厂的中国老去影响更大的事情。如果我们能够理解二百年来人类生产方式的演进是伴随着人口浪潮才席卷全球,并且也将随着不可逆的老龄化逐渐远去,也就能够理解,今天无论从国家间层面还是个体层面的许多争斗、焦虑、对抗,其实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不久以后的人们,真正要面临的其实只有两个问题:
1、是关心那些尚未出生的人口,还是关心那些正在老去的现实中的人?社会经济模式是要更加尊重人本身,还是继续将人作为经济的“零部件”?
2、个体与群体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个体的延续更重要,还是文明的延续更重要?
过些时日,这个公众号将以《老龄化二百年》为题,详述人类老龄化的历史,阐述我们关于中国老龄化和少子化的观点,提出比今天所有关于老龄化的讨论更为深入和另辟蹊径的见解。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