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的洛神赋。
江南有桥名流虹,桥边有阁,阁恰是少女闺房。窗口挂上碧茵茵的帘时,正是春深时节,少女的春心也在萌芽,少年打马流虹,闺房里横波流溢,一见知君即断肠,相思成疾,居然香消玉殒。少年重回钟情故地,人面不在,朝云空梦,对长堤芳草只剩愁吟。大词人朱彝尊为之动容,把故事写进了词里。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朱彝尊《高阳台》
“情关一座,谁能跳出”,故事尚有后续,少年在少女尸体前恸哭,少女的双目方才合上。比之其他听众,朱彝尊更多一分断肠,他的被锁进“收和颜而静志”的牢笼的爱情,已归荒冢,无情蔓草不知又生几许。
作为秀水朱氏后人,朱彝尊生于嘉兴府城碧漪坊旧第,他长大后曾回忆,自己的出生地四望无山,平野广袤,斜塘荷池零星分布,荷间有鸳鸯戏水。此时距明亡尚有十余年,江南时有兵燹消息,但毕竟风烟未及,年幼的朱彝尊便在碧漪坊读书习经,夏日老宅草木繁盛,堂左三棵老树在帘纹纸上投下蹁跹的阴影。
朱彝尊的父母皆出身书香门第,其父善画山水竹石,书画大师董其昌也不免称赞;其母生于官宦人家,习经学书观帖,是为日常消遣。无奈家贫,十七岁的朱彝尊入赘冯家,与冯福贞成婚。是年初夏,清兵入浙,严令剃发,来不及享受新婚之乐,朱彝尊便跟随冯家避兵,家人分离,友朋无音。次年春,舟入郡城,满目疮痍,旅食落魄,朱彝尊拔剑悲然,江山已换,回首故国茫茫,一时不知身向何处。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朱彝尊《卖花声·雨花台》
在安居的日子里,妻妹冯寿常闯入了朱彝尊的世界。冯寿常小他六岁,此时尚未及笄,衣衫轻盈,发松松挽起。风动一架蔷薇,她在蔷薇架下扑蝶,扰乱了好景致,朱彝尊却看得入神,笑意漫上眉梢。他此时正不得志,大把的光阴和才情无处消耗,索性开始教冯寿常读书习字。冯寿常有了闺中少女的愁思,在屋中刺绣解闷,又偏想惹人注意,将朱帘半卷。朱彝尊瞥见她绣了一双鸳鸯卧在池中安眠,这图样在日后的回忆里愈发清晰。
齐心藕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
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阑。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
——朱彝尊《清平乐》
几年来,朱彝尊一直在为生计奔走,顺治十五年六月,他自岭南归来,携妻子移居梅里,妻妹冯寿常嫁后归宁,正好乘舟同行。昔日聪慧非常的少女已嫁为人妇,舟行水中,随波摇漾,她鬓上珠钗也跟着荡漾。舟仓逼仄,一家人与行李挤成一团,缝隙间填满月光,朱彝尊的目光移向自己身旁,冯寿常的裙衫在月下光泽莹润,衬得人愈发芳泽无加,铅华不御。
是时正值江南科场案发,江南名士举子数十人被流放,新政权下本已受尽荼毒的江南一带人心惶惶。江山易姓,朱彝尊依旧是天涯飘零客,正值而立,无功无名却背负着一段兴亡记忆,他只知舟向何处,却难料自己将仰食何地,除却身边裙钗与香气,水上月下的一切皆飘渺难测。旧日记忆一时清晰如昨,他一颗被漂泊生涯打磨得麻木的心,此时跳动的无比鲜活。
一箱书卷,一盘茶磨,移住早梅花下。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
月弦新直,霜花乍紧,兰桨中流徐打,寒威不到小蓬窗,渐坐近越罗裙衩。
——朱彝尊《鹊桥仙·十一月八日》
冯寿常夫家是吴中人,家境殷实但伧俗不堪。她通文章、善书法,是慕风雅的女子,来自父母之命的婚姻固然不是好姻缘,十一月八日的寒水上清霜里,她忆起教自己读书习字的人的恣肆才情,与那些似有似无的闺中情思,身边曾经亲近的人,已若隔着天涯。
十一月八日,就此刻进两个失意人的生命里,不能说,不可说。
闺中待嫁时,朱彝尊教她临过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秀劲的小楷写的正是曹植恋慕洛神,但人神殊途,终守礼自防之事。冯寿常为自己取字静志,洛神赋中写道:“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命运画下的鸿沟,比人神间的距离更难逾越。
晋 王献之 洛神赋十三行
“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正是洛神赋十三行的第七行,一行字成了悲剧的符号,两年后他身在绍兴,佳人临的洛神赋藏在袖中,被反复摩挲过百千回,忆起曾经的心动,依旧铭心刻骨。
往事记山阴,风雪镜湖残腊。燕尾香缄小字,十三行封答。
中央四角百回看,三岁袖中纳。一自凌波去后,怅神光难舍。
——朱彝尊《好事近》
他的洛神不在洛水,而在镜湖,一样的瓌姿艳逸,一样的无良媒无约期,他奔走于战后的疮痍之上,用理智的茧包裹住倾慕,目送她凌波而去。
朱彝尊最后的青春,大半消耗在了来往山阴道上、秘密抗清中。郑成功水师败绩,抗清事泄,是时正是康熙元年,一个盛世的开始,朱彝尊为避祸远走永嘉,开始了依人作幕、寄食他方的生活。次年因父告病革归家时,他刚卸下杀身之祸,又挑起了全家生计的重担,昔日舟上的柔情,彻底抽出他的生活,永远被埋在了记忆里。
三十六岁开始,朱彝尊投奔山西按察副使曹溶,一书生一瘦马行在秋霜小径,柳树萧萧,他说,“旧事惊心”,国事家事情事,一时都上心头。
金凤城偏沙攒,细草柳臂晴绵。九十春来,连霄雁底,几日花前。
禁他塞北烽烟,虚想象湖南扣舷。梦里频归,愁也易醉,不似当年。
——朱彝尊《柳梢青·应州客感》
三年里,他一直滞留北方,岁暮燕京的风雪里,孤灯乡泪,《静志居琴趣》呵手编成,冯静志的名字被他用作了书斋名,又入了他的文集,《静志居琴趣》是整整一卷为冯寿常写的情诗,未提名与字,却充斥着在暗处滋长的回忆。
再回乡时,朱彝尊人已中年,无果的相思与铺天的谣诼里,冯寿常魂归黄土,等待回乡的游子的,只有一座孤冢,凌波芳魂无地再寻。几年心事如梦中,梦醒时,人仍不在,一切未变,除了他一头黑发已染霜雪,他开始把他的洛神写成诗,诗叫《风怀二百韵》,是诗史上最长的五言排律,他的一生里从未开花结果的爱情,一直活在诗里。
横街南巷,记钿车小小,翠帘徐揭。绿酒分曹人散后,心事低徊潜说。莲子湖头,枇杷花下,绾就同心结。明珠未斛,朔风千里催别。
同是沦落天涯,青青柳色,争忍先攀折。红浪香温围夜玉,堕我怀中明月。暮雨空归,秋河不动,虬箭丁丁咽。十年一梦,鬓丝今已如雪。
——朱彝尊《百字令·偶忆》
康熙十八年,朱彝尊以布衣被博学鸿儒词科录取,授翰林院检讨,入史馆纂修《明史》。皇恩深重,他一路任乡试主考,招侍宴,赐宴赐物,以为再遇明主,直至康熙二十三年一月,因私入禁中抄书而被贬。后来,他刻过一枚藏书铭文,"夺我七品官,写我万卷书" 。
夏日里随朱彝尊移居京城的妻子大病一场,他遂携家人返回嘉兴,次年索性罢官,四方游历,再不出仕,著书终老。
晚年时,有朋友劝说朱彝尊,《风怀二百韵》有伤风化,以他一代经学大家的身份,当删去以留一个无暇的身后名,好配享文庙。一夜辗转之后,朱彝尊回:“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此情已成追忆,便让追忆永远留存吧——“书生受恩,粉身图报,至报无可报之日,乃思托之文字,以志吾过,且传其人。虽堕马腹中入泥犁地狱,方且不顾,何暇顾悠悠之口耶”。
朋友的话终成一谶,朱彝尊身后未入儒林传。做出这一决定前后,李延昱赠其藏书二千五百卷,朱彝尊家中已有藏书八万卷,著述数百卷。
是年,他已近古稀。曾经写过的小令应还忘不了: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朱彝尊《桂殿秋》
无法逾越的距离,终还是伴随了他一生,直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清末藏书家周季贶曾回忆,十五六年前,在太仓一人家中偶见一簪,簪刻'寿常’二字,忆起朱彝尊《洞仙歌》词云:“金簪二寸短,留结殷勤,铸就偏名有谁认”,原有本事,斯人已去,伊的簪子仍留在人世,连同被写进文字里的一生的遗憾。
不过,这皆是后话了。
作者:张琚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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