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正亚专栏】围棋与写作 / 开普饭

围棋与写作

作者：蒋正亚

“围棋”是个名词，暗含动宾之意，下棋的人知道，“围”者，“包围”也。这与我的“写作”系列格式大体相近。我下围棋的水平不高，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窃以为围棋与写作，最大的区别在于，围棋是两个人的战斗，写作是个性体的劳动；围棋的布局、中盘、收官总是身不由己，要随对手的招法见招拆招；写作的开头、主体、结尾，全是作者自己说了算。如此说来，我这篇“围棋与写作”，是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呢？那倒未必。这个问题，我思考过很久。关键词是“蓄势”与“余味”。

先说“蓄势”。围棋讲究“势”与“地”的转换，掏“地”着眼于实惠，得“地”则有“势”；蓄“势”着眼于未来，得势自然得“地”。日本棋手武宫正树，独创“宇宙流”，擅长以“势”逼人，君临天下，把“厚势”一步一步地转换为“实地”。韩国棋手李昌镐，人称“石佛”，布局阶段略显笨拙，但下着下着，对手却发现他的棋其实是“厚重，没有破绽”，简直是“滴水不漏”。

小说中的铺垫，其实就是围棋中的“蓄势”。试看《三国演义》写“三顾茅庐”。诸葛亮出山之前，先有司马徽“虚”议，后有徐元直“实”荐。及刘备登门造访，前两次诸葛亮云游在外，刘备遇到了好几个不俗的人物；第三次诸葛亮倒是在家，但是在睡懒觉，好不容易翻了个身，看似醒了，结果又睡了过去。蓄足了“势”，这才让诸葛亮露出庐山真面目。如此层层铺垫渲染，更加彰显了刘备的诚意与诸葛亮的智慧，比“一顾茅庐就见着”当然更有趣味。

再看《三国演义》重头戏“赤壁之战”的描写。“樯橹灰飞烟灭”不过只是一回，但罗贯中却用了七八回来做铺垫，计有“舌战群儒”“智激周瑜”“草船借箭”“蒋干盗书”“苦肉计”“连环计”“横槊赋诗”“巧借东风”等精彩段落。罗贯中反复蓄势，不厌其烦地描写了敌我两方、三方斗智斗勇的曲折过程，最后写出了曹操兵败赤壁的必然结果。这可以叫到“水到渠成”或“功到自然成”。

下棋最忌用蛮劲，不能一上阵就刺刀见红（这是我最应该反省的地方）。围棋中的高手过招，叫做“手谈”。我这颗子下在这里，你要懂得我的用意。《棋经》说：“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袭之意也。”小说中一而再再而三的铺垫，其实是为掀起更大的高潮做准备呢。

再说“余味”。

毛宗冈说：“《三国》一书，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善圃者投种于地，待时而发。善弈者下一闲着于数十着之前，而其应在数十着之后。文章叙事之法亦犹是也。”

不知道毛宗冈的围棋水平如何，他说的“善弈者下一闲着于数十着之前，而其应在数十着之后”还真是合符棋理。不过依我看来，因为围棋是两个人的战斗，围棋中的这种“余味”往往是被迫的，虽是被迫的，也要善于利用。对局中，常常有某颗子、某块棋，暂时没有活路，甚至看起来也无关紧要，那就放着别管它，留下“余味”，不必把它下得“死翘翘”。棋局千变万化，某颗“闲子”在关键时候，说不定大放光芒，发挥“引征”“劫材”妙用，扭转了乾坤。“文章叙事之法亦犹是也”，因为写作是个体性的劳动，所以写作中的“余味”是可以主动设计、刻意为之的。

《三国演义》中，斩华雄的是身份低微的“弓手”关羽，斩魏延的是假装跟魏延叛变的马岱，一统天下的是几十回之前稍稍亮了个相的司马懿。

张步真小说《老猎人的梦》中，杀死老猎人猎狗的是其心爱的干女儿艾小华。金庸的武侠小说中，高手大都深藏不露，出场时要么是“弱智”“残疾”，要么是“文弱书生”“扫地僧”。

谜底揭开，真相大白，读者不得不佩服作家用心之良苦，深谋远虑。

最后说一下“人工智能”吧。2017年，棋界第一人柯洁与人工智能“AlphaGo”进行了三番对决，最终柯洁0:3完败。于是有人断言，围棋作为人类智慧的最后一块领地，被人工智能攻克了，人工智能无往不胜，无所不能。但中新网2021年3月30日报道却说：“日前，柯洁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再度提及对围棋人工智能的看法。他直言，并不希望AI出现，因为它的出现让围棋失去了当年的美感。”听说，也有人研发出了“写作软件”，机器人写作，“布局更合理”“过渡更自然”“用词更精准”“音韵更和谐”“无错别字，无病句，标点符号应对尽对”。但是，它们能替代作家的创作吗？它们能写出人类复杂微妙的情感世界吗？它们能让我们在“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中品味到文学的美感吗？我很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