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五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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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南橘北枳”这个成语的含义是：在不同的生长环境里，同一种树木结出的果实却不一样。俗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讲的也是同一个道理。所以，谈五寨人，就得先了解五寨的地域特征、历史渊源和文明传承。
1948年，毛泽东率共产党中央由延安东移西柏坡途经五寨时，曾夸赞五寨为“晋西北的乌克兰”。主席何出此言？我们不妨推演一番。
从土地贫瘠的陕北黄土高原走出来，主席踏上拥有八十里“丁”字大平川的五寨县，应该是视野洞开，心情愉快的。况且，五寨土地肥沃，降水丰沛，物产丰富，农业生产非常发达。熟知世界地理的主席理应知道乌克兰有着“欧洲粮仓”的美誉。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经历过粮食短缺煎熬的主席为何把五寨比作乌克兰。
郭兰英，这是一位用歌声书写历史的歌唱家，几乎中国的任何一个时期都有她的代表作。五寨这个地名能够汇入她的歌声，实在是一种幸运。“平遥的牛肉，太谷的饼，五寨的茴子白瓷圪丁丁”，郭兰英夹杂着五寨俗语的演唱，以朴实的曲调唱出了五寨种植业繁荣发达的盛况。
我曾经在大同、朔州、怀仁之间奔走十数年，其间，与当地人谈及五寨时，他们最熟知的是五寨的小杂粮和野生药材。据他们说，其先辈冒着晋北凛冽的寒风，赶着高大的马车，穿着厚实的皮袄，喊着高亢的号子，长途跋涉到五寨贩买莜麦、马铃薯、谷子、豆类、胡麻等杂粮。五寨出产的党参、黄芪、麻黄、茯苓、甘草、黄芩等药材也很抢手。小小的五寨在他们数代人的历史传承中俨然是一座神秘的“大粮仓”！流落异地的我渐渐丢掉了生分的拘谨，自豪感也就随之而来。
…………
我们继续追溯历史，继续引经据典，那么，五寨农耕文化的悠久与繁荣景象，会更加清晰地连缀成一副无比壮丽的图景。这幅图景里也有中原文化的影子，清朝时，有不少河南人陆续逃荒到五寨，他们把先进的农耕技术带到五寨。
如果说农耕文化是五寨文明源源不竭的泉流，那么，边塞文化就是五寨文明曾经的一条涓涓支流。
寨，防守用的栅栏，泛指旧时驻兵的营地，即营寨。明嘉靖十六年，建五寨堡作为军事要塞，堡辖左右前后中五所大寨，合称五寨。
距离五寨县城20公里处有五王城遗址，五王城又称遮虏城，司马光《资治通鉴》记载系李克用征战之地。李克用，唐朝末年赫赫有名的大军阀，后晋王朝杰出的国君。他出生于神武川新城，而五寨在隋朝为马邑郡神武县。我们忽略地理辖区的严谨性，单从乡土人情上来说，李克用是五寨人的“近亲”，应该不算牵强附会吧。
五寨三岔镇柳河村的南面，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土墓，传说那是明朝大将、开平王常遇春之墓。关于常遇春的民间传说，在五寨已流传很久，并且愈来愈神奇、丰富、充实。
五寨沟有几处石栅、马桩，传说为北宋名将杨六郎镇守之地。六郎抗击辽兵时，曾驻扎此地。栓马桩、点将台都是杨家留下来的遗物。
新中国革命史的硝烟散去也只有几十年，浓浓的火药味似乎还弥漫在五寨大地上，晋绥军区五寨军分区的遗址仍然留存。贺龙、关向应、许光达等元帅将军们的战斗历程仍然传颂在五寨人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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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黑字记录的历史事实和神秘传奇的民间传说，共同筑起以豪放为中心的边塞文化的坚固堡垒，与此相关联的还有来自蒙古大草原游牧文明的影响。
五寨文明的第三个支流是码头文化。
五寨素有晋陕蒙“旱码头”之称，自古以来一直为晋西北交通锁钥，汇通三省。晋西北各县南下忻州、太原，北入内蒙，西达陕西，五寨为必经之地。旅客在此或中转换车，或住宿餐饮；流通物质在此囤积转运，买卖销售，市场极其繁盛。
旅客出门在外，不论是人身还是财物皆需顾及安全，因而结交朋友就成为旅途之需。有时寂寞难耐，也需结伙饮酒、娱乐、赌博来消磨时光。商人为了抱团发展，更好地生存，结伙拉帮也就成为行业潜规则。当然，五寨商家为了争夺生意，他们竭力拉拢顾客，与旅客、商贾称兄道弟，一片火热。
于是，以“江湖义气”为核心因素的码头文化就逐渐汇入五寨文明的滚滚长河里。
农耕文化、边塞文化、码头文化经过长时间的自身发酵，相互交融，最终酿造成为五寨的文化血脉。这种血脉流淌在世世代代五寨人的肌体里，从而浓缩成五寨人的生活秩序、心理品性和性格特质。
02
我上大学的时候，学生宿舍的楼道里每有同学大声叫嚷，同室的学友就略带厌烦地嗔怪道：又是你们五寨人。最初，我对学友们的怪怨不以为然，但是，屡次眼见为实的验证彻底击垮了我的反抗。
五寨人的嗓门确实够大的。熟人在公交车上相遇，总有一方会扯开嗓门大声问道：做甚圪呀？公交车里吵吵闹闹，人声鼎沸。人们勇于把自己的私密之事说给别人听，也乐于说道别人家的长七短八。大家聚在一起，剖心开胆，真诚相待，毫不避讳。
在五寨走一走，我们会发现，不论县城还是农村，到处有闲人抱团聊天，有的手里还端着一碗饭。即使下雨天，人们撑着伞也要出来聊一会儿。
肥沃的土地，丰沛的雨水成就了五寨农耕文化的辉煌，也滋养了五寨人闲散、保守、倔强、自大的性情。
有足够的粮食做保障，五寨人决不会轻易远走他乡去谋生，“好出门不如歹在家”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祖祖辈辈恪守的圭臬。五寨人的房子盖得高大结实，试图一辈辈传与子孙，希望后代安于本土，坚守家园，乐享安逸。
家中有粮，心里不慌。五寨人为此自豪且自大，并且时不时地流露出“吹牛”的神色。在晋西北这块小天地里，五寨人以其享有独特的优越自然条件而固执地自以为尊。他们的自尊心极强，一旦有人触及他们敏感的自尊，他们就会撂出一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狠话：老子不鸟你！如果我们还嘴，我们就会陷入昏天暗地的境地，因为侃谈、辩斗是巍巍管涔山赋予五寨人的天资。
五寨人的倔强耿直给东北人带来不少麻烦，东北人想要在五寨立足，也只能以酒会友，用酒的浓烈香气融化五寨人的倔强。浙江人是五寨人的“克星”，他们会用激将法激怒五寨人，然后不费吹灰之力掏空五寨人的钱包，然后溜之乎也。
悠久的农耕文化雕刻了五寨人纯洁高尚的“冰心”。他们总能顾全大局，践行大义。政府的法规，他们会不折不扣地服从，他们尊重甚至崇拜政府官员，官民之交十分融洽。五寨人嘴似钢刀，心若柔水。即使我们和他们话不投机，甚而拳脚相加，打斗过后，他们决不会给我们“挖陷阱” “使绊子”，关键时刻能帮则帮，不能帮也不添乱。五寨人于闲散中也会享受农耕文化的雅趣。人们走亲访友，闲逛串门，不论进谁家的门，总是先看看主人养的花。在含翠吐绿和争奇斗艳的花海中，人们悠然自得，畅享美好的闲适生活。
03
边塞文化在五寨人的性情中也烙上了深刻的印痕。这种文化和农耕文化在矛盾中共存，在冲突中相容，从而使五寨人的性情呈现出更加五色斑斓的异彩。
五寨人嗜好吃肉，三天不吃肉嘴里就寡淡无味，似乎“穷”日子没法过了。每年农历五月十三赶庙会，人们最心满意足的是在卖熟肉的摊子上饱饱地吃一顿猪头肉。单从卖肉的方式上也能窥见五寨人吃猪肉的酣畅淋漓劲儿。别的地方卖猪肉，往往把肉品分类出售，里脊、五花肉、精瘦肉、肥肉、白油各归其类，各有其价，客户自主选购。五寨人卖猪肉，从猪脊梁开刀，顺势而下，哗啦一刀，直到猪肚底，长长的一条猪肉，肥肉瘦肉白油都嚢括。如若客户唠叨，嫌肥肉多，卖家就把已割好的条肉“啪”一声甩到肉案上，大声呵斥：怎啦？爱买不买，起开哇！
五寨人赴喜宴，酒足饭饱之后，难免对宴会菜品说三道四。他们评价的唯一标准是肉菜有几个，只要肉菜多，就是好宴。如若肉菜较少，人们就会笑话主家抠门，甚至把主家的八代祖宗都要牵扯进去贬损一番。
五寨人性情实在厚道，大都是“直肠子”。到五寨的商场购物，遇到的尴尬局面也不少。商品标价并不高，甚至很低。顾客买东西杀价，也乃天经地义。买家总会争取最大的优惠，即使优惠甚微，也能满足他们苦心杀价的成就感。买卖双方争来争去，卖家就不耐烦了，火气大发。他们一把夺过顾客手中的物件，厌烦地喝到：想买就买，不买放下哇！五寨人的逻辑思维是：我要价已经很低，你还砍价，不识好歹，那就甭买。他们懒得去揣摩顾客的消费心理。文化是渗透到人的血液中的一种特质，看不清，摸不着，却时刻左右着人们的思维、言行，品性。
行走在五寨的大街小巷，我们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街道两旁的树木花草打理得齐齐整整，可是路牙石铺得犬牙差互，高低不平，左右不齐。盲道小黄砖也时断时续，不成体系。五寨人除了耕田种地，栽树养花外，做事往往大大咧咧，不甚认真，粗放，漫不经心，急于求成。
在五寨开饭馆能挣得钱，因为五寨人喜欢下饭馆，可是也得遭不少罪。五寨闲散人员多，饭馆的酒局迟迟不散，有时会持续到天亮。更闹心的是赊账厉害，有些欠账永远也不可能讨回来，因此而断了现金流难以撑下去的店家不在少数。
世间万物都具有两面性，任何一位伟大的人物都无法改变这种特性。浸染了边塞文化的五寨人也呈现出可爱的一面。他们为人处事不斤斤计较，能够从大处着眼，性情豪爽，眼界敞亮，机警决断，毫不拖泥带水。历来有许多五寨人经商则富，为官则贵，治学则博，从匠则巧，凡此种种成就，皆得益于他们辛勤之耕耘，器识之大度，胸襟之宽广。
04
码头文化本指以河岸货运为中心而形成的，以推杯换盏割头换颈的江湖义气为核心要素的文化。近几年，我们国家对此持批判态度。因五寨有“旱码头”之称，我这里借用并无贬义，特指五寨凭借交通优势而形成的地域文化。
五寨人待客热情，真心实意，毫不做作。他们招待朋友，真诚之至，总会拿出数天的时间日夜陪伴朋友吃喝玩乐，这在其他地方很鲜见。即使陌路相逢，他们也会主动靠近，嘘寒问暖，倾心而谈，一片热心。我们若驾车途中车辆出了故障，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拦路求人相助，那么，停下车来助我们于困境之中的肯定少不了五寨人。
五寨人待人热情之极有时会不讲原则，良莠不分，因而上当受骗乃家常便饭，做事只讲人情不讲规矩时有发生。
五寨人爱玩，哪怕是冬天野外里的的一洼浅水，他们也会精心打造成溜冰场，乐享冰之舞韵。近几年，人们组团旅游蔚然成风，大伙儿结伴同行，领略祖国各地的美丽风光。同时，不可讳言的是五寨人好赌，赌性极旺，因之而倾家荡产，远走他乡者也很多。
五寨人下饭馆吃饭，饭局散后结账，如若店家舍去零头，只收整数饭款，他们会乐滋滋的，以后常来。如若店家一分不让，一毛不拔，局面就糟了。他们会骂骂咧咧地将饭款的零头主动进上去，多给店家一些，撂下一句“恶心不恶心”的狠话，从此永不登门，誓不往来。在此过程中，恪守公平的商业规则恐怕无法战胜粗放豪爽的“江湖义气”。
历朝历代，五寨皆为版图边远之地，远离政权统治中心，因而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较浅。五寨人宗教信仰淡漠，夸张地说，他们什么都不信。五寨人在表达自己特别不相信某件事时，常说的一句话是：“鬼”才相信？！我们仔细琢磨这句话，它的真实意思是：连“鬼”都不相信，何况我呢？显然五寨人把自己凌驾于“鬼”之上，这胆量该有多大啊！五寨人在婚丧嫁娶这些大事上，不拘小节，礼数简单，实用为上。这种率性而为的习俗，常常受到相关外地人的猛烈批评和强烈抗议。
说到码头文化，非谈三岔不可。三岔是五寨最大的古镇，其实，五寨“旱码头”之誉主要是三岔镇为此赢得，广义上的三岔还应包括与之毗邻的韩家楼乡。
三岔镇离黄河不远，也就百余公里。三岔人在五寨文明之外，还受到黄河文明的熏陶。三岔人的眼界更宽，见识更远，他们的口才远胜于芦芽山脚下的县城人。我们和三岔人闲聊，不得不佩服他们能说会道的语言资赋。三岔人没有那么倔强，他们很随和，且善于随机应变。他们在人际交往上往往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在五寨各个历史时期，三岔名人辈出，群星璀璨。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五寨政界、商界、学界之精英多为三岔人。黄河文明赐予了三岔人得天独厚的文化精髓，同时，也为五寨文明注入了古老而又强劲的文化因子。
谈五寨人而不专门谈五寨女人，如若天空中没有了彩霞，单调而乏味。五寨女人虽然缺少了男人们想象中的柔情，但是她们绝对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持家能手。她们撑起的是名副其实的“半边天”，甚至是多半个天。我们在五寨乘坐出租车，不难感觉到女性司机的身影之多。这些女司机们披星戴月，往来穿梭，为养家糊口而辛勤付出。我们到建筑工地上看一看，绑钢筋的女子挥汗如雨，令人眩晕的高高的脚手架上闪动着她们辛勤劳作的身影。我们到农贸市场转一转，有多少女子用她们巧手磨制的白嫩豆腐，来为家人过上好日子换取钱资……五寨的女人们虽然穿着朴素，她们的衣柜里也许没挂几件高档的衣服，但是她们总把家打理得整整洁洁，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曾经在晋北的某个不便言明的地方生活了一段时间，那儿的女人们把自己妆扮得妖艳绝伦，家里却凌乱不堪，一片狼藉。相比之下，五寨女人的奉献精神熠熠生辉，她们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最可敬的女子！
05
世世代代的五寨人在多元文化的哺育下辛勤劳作，勤俭持家，悠闲度日。进入新时代，在各种社会因素的综合作用下，五寨人不可避免地面临新的机遇和新的挑战，当然，挑战给他们带来的窘迫更加明显。
盛夏，我独自驾车进入五寨沟，堪与九寨沟媲美的景色自不待言，沟内挖掘、加工、运输花岗岩的场面令人揪心。据说五寨沟出产的冰花绿、观音绿、经堂红是花岗岩中的精品。我无法知道花岗岩产业能为五寨人带来多大经济收入，但它对自然环境的影响是明显的。
山西“神池月饼”、内蒙“西贝莜面”、朔州“西北莜面”、右玉“精品羊肉”的集团化经营成功范例，也引发了五寨人的深度艳羡，甚至忌妒。驰名晋陕蒙冀的五寨大烩菜，虽然零零星星地开了不少店铺，但集团化经营还远远谈不上。
在城市化进程和国家相关政策的影响下，五寨作为晋西北文化教育中心的地位日渐受到严重威胁。
煤炭行业如何转型？甜糯玉米产业如何做大做强？物流中心的建设蓝图如何一笔绘就？这些关乎千家万户生计的问题无不考验着五寨人的智慧。
…………
时代发展的脚步任何人阻挡不了。发展过程中，强弱、贫富的转化与变向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左右，更何况各地的自然条件，经济基础迥异。然而，追求幸福，追逐梦想的希望是人们生活的永恒主题。面对发展过程中的机遇和挑战，五寨的官员们殚精竭虑，谋划发展；五寨的有识之士绞尽脑汁，寻找出路。
街头巷尾，五寨人也对他们的未来争论不休，有两种具有代表性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人说：五寨穷的只剩下好空气了；有人说：五寨的GDP虽然没多少，但五寨人并不穷。穷乎？富乎？孰是？孰非？我不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但我确信，太阳每天照常升起，晚霞仍然绚丽多彩，五寨人依旧悠闲自在……
作者简介:徐茂，山西省五寨县人，生于1968年，五寨一中语文教师。散文代表作品有《活在五寨》《西行散记》《古镇缘南校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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