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读清人陈维崧的《贺新郎》词:“沦落半生知己少,除却吹箫屠狗”,“我亦是,中年后”,总觉得那样的人生感离自己还很遥远。然而,不逢旧梦,将逾十年。时节如流,忽焉已至。
中年就这样劈面而来,并无特别,自己同样遭遇了青春已逝的怅惘和“中年危机”的焦虑。最初,我理解的人到中年,只要分得清将那些青涩、那些不羁归青春独享;将这些敛衣起身、不如不见,这些该有的人生责任由中年背负即可。
结束铅华,屏除丝竹,步入中年,再不是独立不倚的一剪寒梅,亲伦之爱、乡居父老、都市镜像在血管里奔腾起伏,让它们慢慢归于平静便好。事实上,中年的意义远非如此简单。
中年,意味着独自面对生活的悲欢与沉浮;意味着不断调和自我言说与众声喧哗的冲突;意味着少年侠气已失,老去禅心未至;意味着“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杯中有酒却难以“共欢此饮”;更意味着再无真相,只有立场的现实对人生理想的无情碾压。
很多时候,似乎不单单是青春期与中年期这两个不同年龄段在认知上的剪刀差,亲情、友情、人情、世事等等,确乎都在改变。必须承认,日常性的感叹与间歇性的感慨,和着风声雨味,成为人在中年的一种常态,譬如禅宗,直指人心,透彻得令人无法掩饰,心里发凉。是努力做到随遇而安,还是继续跟理想较劲?当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里动情地写道:“只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丑陋与污浊,被现实打击,被痛苦折磨,遍体鳞伤,无所遁形,却从未放弃过对光明的追寻,依旧微笑着,坚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面对种种不堪,我们要做生活的勇者。
作为第一代扎根北京的北方人,浮云沧海、尔来吾往中,工作、房子并未让心灵止泊,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种禁锢。可越是禁锢,越想越位,越想逃离。从人生态度上考量,反而是江南和故乡,并置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完成了心绪上的集中表达,允称从世故朝向清澈的瞭望角,生命崇高感再次获取并且在这里不断得以完善和提升。万竿烟雨江南梦,“小屋如渔舟,蒙蒙云水里”。自南昌求学北归后,这么多年以来,记不清有多少次去江南了,有时候直接从北京南下;有时候是先回故乡,再从故乡南下。友人说这是青春期后遗症在中年期的非理性泛滥,我不置可否。
二〇一八年十月,几个儿时老友自驾先是陪我游黄山,后由西递、滁州醉翁亭一路北归。彼时风乍起,雨初生,尽管《世说新语》里江南诸子的风神早已难觅,但江南水乡的青瓦白墙与石街小巷,较之于大都市的地铁、写字楼,在瞬息万变的流量时代,更能让我把握人生单程旅行的实质。于是,归来之后,我悄然写下了《一生痴绝处》《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等带有人生感触的评论性文字。一生一世,好好活,真的等不及“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二〇二〇年春节前夕,我游历浙西南,却遭逢世事多艰的庚子之疫,被困位于丽水云和县隔溪寮的老友家长达整整一个月之久。不幸之中有大幸,切切实实,在负氧离子充沛的天地间,我体会了什么叫微雨阵阵、烟树苍茫,如何才是风软一江水、春回江南岸;同时对传统知识分子的读书生活有了全新的体认,些微探得一点“古人所不言而喻于心”的主旨。至今,我将这次人生遇合视为:一次无法解脱又要求解脱的都市“机器人”对整个人生无奈的有效救治。
“盛事无穷境,流年有限身。”故乡常常是针对背井离乡者而言的。懂得回望故乡,对人生、对生活的理解才会更新锐、更深刻。不过,故乡对于“落叶别树,飘零随风”的异乡人,又有着太多的欲说还休。无论你承认与否,它都是影响生命个体整个人生故事平衡的存在。中年初度,重新诠释对故乡的感受,宛如聆听一首澎湃的老歌,具有不曾因年华失去而褪色的魅力。那不只是我们的青春手卷,更是我们的精神靠山和背景,包含着我们最初的入世意愿与最终的出世情怀。远在北京,双鬓渐素,笔下的光阴越来越旧,越发怀念故乡的风物及健在与过世的亲友。屈指算来,母亲不再与我相伴冷暖已有七年,每逢清明,我必然会回到故乡,不管还有没有老家旧年的红杏闹枝头,不管还能不能在有风的暮色下漫看炊烟,也不管还听不听得到故园曾经的夜雨剪春韭,虔诚的祭奠之后,我都要到处走一走,尽管已是烟云满目百事非,内心还是竭力渴望着并痴痴相信着那些岁月里的不期而至。即便人生的后半程,只剩下不断的告别,我也想探一探这告别于我的意义所在。而今位于老城核心地段的东大街,曾经庙会时代的繁华热闹之地,依旧属于我独有的记忆坐标,因为在它面前,我变得最放纵也最纯洁,最先锋也最怀旧;因为在它面前,我是社会生活的小角色,也是私人生活的大个体。包裹严实的都市职场人素日里为欲役、为物蔽、为名累,然真情之流露,不能只在“往往醉后”。于此,我找到了用文字记录生活、生命的写作价值。李白诗云:“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我们七〇后这一代编辑出版人,经历了传统纸媒和图书出版的断崖式下滑,网络迅速崛起,微博、微信等自媒体以及流媒体裹挟而至,还来不及担心究竟是否折损了传统理想中编创结合的文字生涯的美好,就已经走在了转型的路上。且待细说从头!就我而言,从最初的报刊编辑转为图书编辑,再从大众文学图书编辑转为专业型的艺术类图书编辑,貌似一路打怪升级,实则充满了编辑职业际遇里的生命哀歌。从最初以文学筑基,渴望编出深情自在的人间味道,编出不经意却能打动人心的“文化细节”,在为人作嫁中助益文心学脉回归,助益文化江山几番新,到如今难以向外人道出的职业倦怠感,面对着当务的正业,究竟意难平。
叶嘉莹先生说,可以“以悲观之心境过乐观之生活”,我的理解为,把潜在和显在的人生放逐感统统释放出来后,重新树立对于坚守理想的勇气,使生命不至仓促枯萎,永葆刚健与成长的状态,是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必要条件。所以,在“挣着买白菜的钱,担着卖白粉的心”的职业牢骚面前,不必惊慌,随着年龄的增长,谁的心灵眷注的焦点都会一度发生意味深长的转移,只要津渡未曾迷失,我们仍然可以在脚踏实地的同时仰望星空。编辑从来都是良心活儿,需要匠人般的精工至诚之心,需要创作者般的独立风骚之魂。转型为专业型的书画印艺术类图书编辑的这六七年中,大型书法篆刻类作品集也好,学理性较强的学术文集也罢,无不写照着艺术从业者对艺术本真的领悟、展示与梳理。可是,话说回来,竟日埋首于“字斟句酌尚未妥,案头书稿已成垛”的世界里,编辑得再多,也难以完成一个文学问道者的生命见证。
不懂书画印艺术技法的槛外人、门外汉,当握笔学书法的雄心最终败给了时间和借口,如何再去融入这一代表了东方审美的艺术,便要颇费一番思量。雨果讲“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为了展开双翼”,因此,我毅然选择了从文学的角度对传统书画印艺术作出整体的心灵判断,以文学为翼,令久居藩篱的心在广阔的艺术天地间破障而出。文学对生命存在的把握与艺术的审美追求在细微通幽处的汇合,历代以下,感人肺腑。当代艺术创作群体不做盲从时代的急先锋,为了艺术的这份执着、艰辛与坚守,以及由他们辗转跌宕的人生促成的笔刀之下的行吟气质,昼夜讽味间,如睹其人。概而言之,用文学观照当代艺术家群体,解析其艺术与人生,成为了我这几年笔耕生涯的一个有效向度。开始只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一路写下来,代表着传统文化精髓的书画印艺术,在我内心竟如江南夏日的檐雨,长久滴落有声,渐渐汇流成溪,于是,有了这一次的结集出版。即将付梓的评论集以“犹可揖清芬”为名,旨在表明在我们这个时代,依然有值得尊敬的艺术与艺术家存在,清清独坐,广袖轻拂,以寄广远之思。
撷取的三十六篇艺术评论文章,按艺术家们的主要成就分门别类为“墨染流年”“品刀问情”“画里话外”三辑。而这三十六位艺术家,充满练达笔墨背后之从容的古稀、耄耋老人有之,生命情绪空前浓厚的中年有之,不乏风发意气、热血热泪同在的青年亦有之。至于目录的编排,并不敢以所谓的艺术成就论先后,而是大体以年龄排序。这些对书画印艺术的赏析式评论书写,与名利无关,与卖弄无涉,只是作为不惑之年人生路上的一种和声,只是为了将驿动已久的愿望点燃,亦只是为了对不再年轻的生命有新的期待与期许,另外还有对艺术的一份敬爱之心。想来她的问世,当不至灾梨祸枣。毕竟是中年,“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凌空桥下的那一拨濯足嬉水的少年,后来被岁月的洪流冲散了,带着当年的同窗同框之谊,各自飘零天涯。可我始终愿意做回那个纵身翻越桥栏,踩着窄窄的桥檐,等着长辈们出来喊危险的时候,璀然一笑,继续从桥东头挪到西头的那个顽皮孩子。“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其实,又何止二十春!只记得那时候,一星如月,桥下流水。1977年11月生于河北栾城。文学学士,历史学硕士,编审,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编辑学会会员。出版人,文化学者,武侠小说创作者。从事出版二十年,懂策划,精校勘,善古籍整理。曾在河北省出版总社、江西出版集团(读研期间,特约编辑)从事编辑工作,现谋稻粱于中国书法出版传媒。
出版专著《南船北马总关情:元代江西籍文人诗集序文整理与研究》(22万字)。在《人民政协报》《中国艺术报》《图书与情报》《图书馆杂志》《中国书法报》《中国书画》《书法报》《中国篆刻》《书法导报》《出版广角》《藏书报》等发表书画印艺术评论、图书评论70余篇,近30万 字。在《中华传奇》《武侠故事》《上海故事》《小小说月刊》《短小说》等发表中短篇武侠小说10余篇,20余万字。在《诗刊》《诗潮》《阳光》《辽宁青年》等发表诗歌近20首。另著有长篇奇幻武侠小说《断雨零云记》(未刊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