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98章)
第98章 泰山封禅
当洛阳城外漫山遍野的枫叶日渐转红时,距离泰山封禅的日子便不远了。
725年11月,唐玄宗从东都洛阳前往泰山。临行前,他任命张说为右丞相兼中书令,源乾曜为左丞相兼侍中,又命张说撰写《封禅坛颂》,刻在泰山之上。
玄宗此行规模之大,可以用“盛况空前”来形容。随行队伍中,有文武百官、四夷酋长、戎狄夷蛮羌胡朝献之国、诸方朝集使等数千人。仪仗队伍前的马队,以1000匹马为一个方阵,按颜色不同交错排列。远远望去,辽阔的中原大地上,万马奔腾,蔚为壮观。
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唐玄宗欣慰地想着,他712年刚登基时,全国只有24万匹骏马。短短13年后,就迅速增至43万匹,几乎翻了一番。国力之强盛,社会之繁荣,由此可见一斑。
从洛阳到泰山,沿途要经过十几个州,每个州都做好了精心的接驾准备。唐玄宗目光所及之处,自然都是一片安居乐业、繁荣昌盛之景象,心情更是大悦。
路过济州这一交通要道时,唐玄宗听说济州府设置三梁十驿,既不增加百姓负担,又能确保物资供应,是十几个州中处理最为得当的,不禁点头赞赏。
趁龙颜大悦,济州刺史裴耀卿及时上书一封,大意是圣上泰山封禅,乃为天下苍生祈福,是天下黎民之幸,不可过多增加百姓负担。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人或重扰,则不足以告成。”
当唐玄宗看到这句话时,顿时眼前一亮,点头叹道:“裴卿与朕心有戚戚焉。百姓如果反复被扰,那就不能算是完满成功的。这是裴卿一片爱民之心,朕会将裴卿此信放在案头。”
裴耀卿忙伏地叩首道:“陛下心怀天下,仁厚爱民,为人臣子者,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次济州设置三梁十驿的法子,出自司仓参军王摩诘之手,耀卿不敢贪功,特向陛下如实禀告。”
“哦,王维?”唐玄宗先是怔了怔,继而颔首微笑道:“裴卿素来宽厚待人,从善如流,尤其善用属下之所长。当真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甚好,甚好。”
一旁的张说听闻此言,心中也是一动。他是天下文宗,自然知道王维大名。721年秋天,他从军中回到长安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王维刚从太乐署贬谪济州,和他擦肩而过,深以为憾。
此刻听裴耀卿特地提及王维,张说满心想替王维美言几句,不料唐玄宗压根儿不想提及王维,便不好多说什么了。
唐玄宗一行在济州留宿一日后,继续一路向东。然而,原本一路顺利的封禅之行,快到泰山脚下时,却开始状况频出。
先是突然刮起了东北风,风势极其猛烈,从中午一直刮到晚上。大队人马本来整整齐齐地往前走,如今却被这场大风困在此地,无法前行。更可怕的是,许多随从人员住的帐篷都被大风撕破了。一时之间,官员们不知如何是好,心中还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要知道,封禅过程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小事,关乎在场每个人的命运。这场东北风来的如此诡异,很多人都在怀疑是不是上天有所警示,只不过不敢把想法说出来罢了。
为了稳定人心,此次封禅大典的总策划师张说急中生智,镇定自若地说:“圣上是天子,如今御驾出宫,自然会惊天动地。想必这是东海之神来接皇上封禅,大家莫要慌张。”
经过张说这番解释,大家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不久,大风渐止,大队人马得以继续前行。然而,举行封禅大典的前一天晚上,唐玄宗正在斋戒沐浴时,天空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气温骤降,寒气彻骨。
雨声劈里啪啦砸在窗户上,震耳欲聋,使唐玄宗渐渐心神不宁。大雨若是一直不停,明日的封禅仪式就不能按计划举行,这一年多来的精心谋划都将付诸东流……
于是,他来到窗前,久久肃立,虔诚地向苍天祷告:“朕自即帝位以来,得到苍天的佐助,国家昌盛,万民安泰。朕来登封泰山,本欲为万民祈福。如果是朕本人有什么过失,不配来泰山封禅,那么,请上天来惩罚朕;如果是随从的人员没有福分参加封禅,亦请上天降罪于朕。恳请苍天让大雨暂停吧。”
不知是巧合还是祈祷真的显灵了,唐玄宗祈祷结束后,大雨果然渐渐小了。待第二天天亮时,竟是风和日丽,碧空如洗,天气出奇得好。
725年12月16日,在庄严宏伟的丝竹歌乐声中,唐玄宗自泰山南麓登岱顶,以五色土圆封《玉牒文》,筑坛以祀昊天,举行了隆重的封禅仪式。
和历代帝王不同的是,唐玄宗首次将他向上天祈祷的《玉牒文》宣告于天下。
《玉牒文》内容如下:有唐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天启李氏,运兴土德。高祖太宗,受命立极。高宗升中,六合殷盛,中宗绍复,继体丕定。上帝眷祐,锡臣忠武。底绥内难,推戴圣父。恭承大宝,十有三年。敬若天意,四海晏然。封祀岱岳,谢成于天,子孙百禄,苍生受福。
历代帝王泰山封禅时的《玉牒文》,写的都是帝王的私人诉求,因此向来秘而不宣。唐玄宗却打破陈规,一反常态,不求一己之私欲,而是明明白白告诉世人,他的目的是三个——谢成于天、子孙百禄、苍生受福。
看到《玉牒文》内容后,因两次天气变故而心生不安的群臣们,无不深深佩服大唐天子的开明和胸怀,心中那些不安顿时一扫而光、烟消云散。
据说,帝王登封泰山,如果是顺承运,功绩显赫,则会出现诸多祥瑞之兆;如果是无德无能,不能顺应天时治理天下,则会出现诸多凶象。唐玄宗登封泰山,虽有功于天下,天气却屡屡变化,给他带来了诸多烦恼。如果真的有天意,这会不会是上天对唐玄宗若干年后沉迷酒色、荒废朝政的警示呢?
封禅结束后,为了纪念封禅圆满成功,唐玄宗下诏大赦天下,封泰山神为“天齐王”,还用他遒劲飘逸、丰厚腴美的行书亲自撰写了洋洋千言、文辞雅驯的《纪泰山铭》,于726年9月摩刻岱顶大观峰。
《纪泰山铭》全文如下:维天生人,立君以理,维君受命,奉为天子。代去不留,人来无已,德凉者灭,道高斯起。赫赫高祖,明明太宗,爰革隋政,奄有万邦。罄天张宇,尽地开封,武称有截,文表时邕。高宗稽古,德施周溥,茫茫九夷,削平一鼓。礼备封禅,功齐舜禹,岩岩岱宗,我神主。中宗绍运,旧邦维新,睿宗继明,天下归仁。恭己南面,氤氲化淳,告成之礼,留诸后人。缅余小子,重基五圣,匪功伐高,匪德矜盛。钦若祀典,丕承永命,至诚动天,福我万姓。古封泰山,七十二君,或禅奕奕,或禅云云。其迹不见,其名可闻,祇文祖,光昭旧勋。方士虚诞,儒书龌龊,佚后求仙,诬神检玉。秦灾风雨,汉污编录,德未合天,或承之辱。道在观政,名非从欲,铭心绝岩,播告群岳。
唐玄宗先述唐王朝的光荣历史,次述封禅目的,最后贬抑历代封禅而呈述他的施政理念。结尾“道在观政,名非从欲”八字,既是他的结论,也是他的自信。
这一刻,唐玄宗一定是踌躇满志的。为他的江山,为他的功业,也为他的李唐天下。
完成接驾工作,已是寒冬腊月。济州积雪皑皑,寒意刺骨。
和往常一样,王维下衙后便急匆匆往家走。寒风如剑,在冰天雪地里走久了,脸上竟有一种针扎火灸般的疼。但王维心里倒是暖洋洋的,耳畔似乎还回响着裴大人的爽朗笑声。裴大人告诉他,济州接驾很成功,圣上表示很满意。
踩着积雪,推开院门,便闻到一股腊梅的清香。原来,庭中的腊梅不知何时已悄然绽放……王维不禁驻足看了几眼,满足地笑了笑。这一年,因为忙于接驾,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闲适了。
走进屋内,一盆炭火正烧得通红,一排红薯正架在炭火上烤,屋内洋溢着红薯的甜香,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璎珞,我回来了!”
“来咯!”
话音刚落,璎珞就从内室掀帘而出,手中捧着一个白色堆花双龙柄瓷瓶,瓶中插了一枝两尺多长的梅枝,数十朵红梅点缀在枝干之间,嫣红点点,暗香浮动……整间屋子弥漫着雅致灵动的风流气象。
“摩诘,你看这红梅好看么?”璎珞双手将瓷瓶递到王维面前,一脸得意地看着他,脸上似乎写着三个字——快夸我!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更重要的是,还有如此活色生香的小娇妻!刹那间,王维心中一片激荡,快步上前,从璎珞手中接过瓷瓶,在屋内环视了一周,才将白瓷瓶放在了六曲墨书屏风前面的案几上。然后,携了璎珞的手,退后几步,细细端详,点头赞叹道:“用白瓷瓶配红梅,再无比这个更妥当的了,果然好看。”
说话间,璎珞已让小蝶端了一盆热水过来。王维用热水净过手面,再喝下一碗璎珞递来的热乎乎的姜汤,顿觉全身手脚都舒坦了许多。
“怎么不见莲儿?在睡觉么?”王维握住璎珞的手,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嗯,天冷了,莲儿喜欢赖在被窝里,等用晚膳了再唤她吧。”或许因为方才弯腰修剪红梅,璎珞鬓角的两绺头发散了下来,在耳边一晃一晃。
王维笑着伸出手去,将头发轻轻绕到她耳后,看着她晶亮的眸子,歉疚地说:“璎珞,这一年来,我对不住你和莲儿。”
“哦?那怎样才算对得住?”璎珞抚上他的手背,故意调侃他道。
“咱家璎珞几时变得这般伶俐了?愚夫但听娘子吩咐。”王维哈哈笑道。
“唔,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了,你能否告假陪我和璎珞回一趟定州和运城,看看阿爷、阿娘和阿家?”
“是啊,莲儿已经快三岁了,是该带她去看看三位长辈了。好,年后我便着手安排,完成娘子所托。”王维故意抱了抱拳,大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之意。
璎珞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摸了摸他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颊,心疼地说:“如今接驾结束了,你也该好好歇歇了。”
王维按住璎珞的手,眼神温柔深邃得几乎能让人不可自拔,久久才说了一句:“璎珞,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煮茶给你喝了。”
是啊,这一年来,为了接驾,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真是好久没有喝到他亲手煮的茶汤了。
想起他煮茶时的样子,璎珞不禁满是向往,嫣然一笑道:“被你这样一说,我当真有点想喝茶了。”
眼前的璎珞,明眸皓齿,波光潋滟,王维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温暖的吻,说:“我煮蒙顶石花给你喝,可好?”
“好。”璎珞将头轻轻靠在他宽阔的肩头,心里一片安宁。她知道,此刻对他来说,煮茶给她喝,或许是让他觉得“对得住”她的最好方式。
随着长柄羊脂玉锅轴的来回研磨,小小的茶饼很快便在鎏金茶碾子里变成了茶末。将茶末倒入小屉柜般的银茶罗,层层晒过,又细又匀的茶粉就纷纷扬扬地洒在了光可鉴人的银盘上。
这一套磨茶的功夫,璎珞不知看过多少遍。但每看一次,依然会被他身上那份从容笃定、波澜不惊的气质深深震慑和吸引。
茶末刚刚磨好,一旁的圈足银风炉上的茶釜就发出了轻微的沸腾声。王维放下茶碾,取盐入水。待到水再次沸腾时,才将磨好的茶粉均匀地撒入水中……
碾茶粉、煮水、放盐、撒茶粉……璎珞不觉看得怔了。仿佛这一刻,天地之间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看他煮茶。明明只是平平常常的煮茶,但到了他手里,却潇洒得像一首诗。就连茶汤沸腾、长勺击水的声响,也优雅得像一曲古琴。行云流水,云淡风轻,不带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王维那温润的声音:“好了。”
璎珞这才回过神来,将视线从王维身上移到银风炉上的茶釜中,茶釜内的汤花果然已育得细密丰盈。璎珞忍不住脱口赞叹了一声:“这汤花真是好看,你这煮茶的手艺,当真炉火纯青了。”
王维抬头看了璎珞一眼,微微一笑,移开茶釜,分了两盏,亲手端起其中一盏,放到璎珞面前,说:“娘子几时也学会抹蜜了?慢慢喝,仔细烫了手。”
听王维提到“烫手”二字,璎珞心里不禁一阵发窘。她不由想起了婚后他第一次为她煮茶的情景。那一次,他将盛了热茶的茶盏放到她面前,她一时忘情,竟忘了茶盏是烫手的,伸手便去端茶盏……结果,自然是被好生烫着了。王维心疼得不行,用冷葛巾将她的手指敷了好一会才放心。
“遵命。”璎珞抬眸一笑,正想拿起茶盏啜饮一口时,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看着她心急忙慌起身离去的背影,王维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他的娘子又要给他带来什么惊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