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戏谑八题(年终总结之二)
年终总结之二
新年祝辞
一年,如果记录,国家的流水账
与个人的不一样。我的,大体上记录
某日写诗一首,某日走路几公里,
最有意思的不过是,某日去参加某某饭局。
国家的流水账会议堆积
领袖讲话,又讲话,再讲话,都说重要。
同时一定会有经济消息,国防消息,外交消息。
这一点从古至今不外如此。
譬如某一朝代的记载——八月辛亥,七教克宜,
八政斯序。九月壬午,往属戎难,务先军实。
丁亥,废某某位,立某某某为某某王。
让人感到时间在历史中由连串的事情组成。
有一些有意思,有一些没有意思。
都属于过眼烟云。当然,置身其间,一天天地过,
直接感觉时间流逝又不一样。就像去年,
疼痛是我身体里的主弦律,喉咙、腰椎出现毛病。
每天让人难受至极。
只是如此难受有什么意义?千年后
看那些史书记载的某个朝代的事,不过是一行字
——本始元年五月,凤凰集东南。二年,
麒麟见东北。云有五色,太平之应,曰庆云。
今日阅读让人只能一笑了之。或许
连笑也可笑得很——吾老病沉笃,每规祸鸩,
忧煎漏刻。谁关心?转眼全都是风散离。
波斯通讯
波斯帝国、雅利安、居鲁士。骄傲,
仍然存在于一个民族的内心——幻想重现。
我不得不俯身摊开地图,沿着向西的山峦,
越过复杂的地理,看历史
怎样翻云覆雨;马拉松,斯巴达,伊斯兰新月,
蒙古骑兵,巴列维,霍梅尼。
一连串名词。是褪变的过程么?我没有办法确定。
直至今日,人民走上街头面对武装的军警。
图像中有美丽的女人。美的真绝对。
让我想到叶芝的诗:一切都变了,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的确是可怕的美。其中有鲜血、火光
……令人思荡千载,虑接万里。仅仅十年,
已经让我见识摩洛哥、伊拉克、土耳其、利比亚之变。
搅动的世界成为一锅浆糊,
糊住所有人。主要是糊住人类对人类的定义。
本来,我这样闲散的人避居一隅,只关心柴米的获得,
也不得不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得不思想信仰的绝望,仇恨,对立,
偶像的黄昏。不是哲学问题。不属于必然的四季。
而当我从图片中看到一个人绞死在
起重机的长臂上。我知道,我的心里不愿意
看龙柏、棕榈、夹竹桃的浓荫下哭泣的人。
示儿·旧体诗
……(广阔的)黑暗之上,你在飞。
我的思想也跟着你飞(洞背,已经深眠)。
越过国家的分界线。此去,都叫关山。
万里,只留下概念。我的头脑里,依次出现的是
蒙古、俄罗斯、德国与荷兰。变幻颜色的图册
标示的地名(让我小心分辨)。
同时,我还在分辨星象,猎户星座、长庚星。以及可能
出现的慧星。它划过天际燃烧的光芒,也许照亮了
你飞的右边(左边,世界在沉睡)。我希望
你能够透过舷窗看见,扑面而来的不仅是人类的灯火,
还有城市的善(阿姆斯特丹、哥廷根的善,
华沙的善)。它们接纳你,犹如接纳一朵干渴的花。而我,
则在继续的思想中,进入到自己的暮年
(仍然动荡的暮年)。就像此刻。我的身边欲望的爆竹
响个不停(犹如枪声)。我还得用心
应对继续贫穷的理念,将之像年年有鱼(余)一样守护。
对于我,它既是生之局促,也是骄傲的源泉。我希望
这也是你的骄傲。我思想着,当你终于
熬过漫长的黑暗。平安地降落在自己跋涉的目的地。
一切很灿烂;道路灿烂,房屋灿烂,人心灿烂。
如此,我就会看见,一抹朝霞已爬上我的窗沿。
足球戏谑
……夜晚,足球的滚动上升到精神。
不是一种安慰,是一种从中能看到的美。
是秩序——在里面,有从大脑到脚
的智慧——你能像他们一样奔跑、一样停顿?
在移动、起跳、旋转中,你是否像他们一样
寻找到生命的平衡?——
作为写作者,你想到节奏、韵律。想到结构、形式。
存在的设计的秘密。一切取决于计划,
取决于偶然性;就像胜利,可能来自对手送礼,
来自一秒钟的灵感——关键的是专注、积极、信心。
不仅是身体强壮。带给你的
是神游万里——语言的版图,缓缓铺开,
让你看到草原、河流、山峦。石油流淌,牛羊肥腴。
需要把它们纳入身体内储存。就像你已经
储存了高俅和蹴鞠——也许你喜欢从结构上去理解;
一次过人是一个词的推进,一次传中是
一个词的插入,一次射门是一段分节。
至于犯规,可以看作织入一个典故。一次出界是
一次停顿——其中,都是奥妙——等待着你的
解析——当它们转化,就是你找到用武之地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借喻,无所不在。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借喻,大于现实。
向弗洛依德致敬
上午阳光斜射,照着桌上的凉水杯,
淡黄的茶水中每一片茶叶,犹如黄金。
这一景象,突然勾起我记忆中的
某一根神经:是一座茶馆,燃烧的炉灶,
是十几把铁壶,咕嘟嘟冒着热气。
是几位老人围坐在一起,抽着旱烟,是我
绕着他们跑来跑去。我如今也成为
老人,他们都去见了上帝。我知道,那座茶馆
早已拆毁。如此清晰的场景,就像我一抬头,
就能望见的窗外的学校。那时候,
正是我上学的年龄。顺着这样的记忆往
记忆深处挖掘,我能见到我在房顶奔跑的身影;
粗壮烟囱,灰瓦,斜坡陡峭的俄式建筑。
那时候,我是上房揭瓦的人。那时候,
我没有恐高症。那时候,我的榜样是邻居杨广生,
他大我九岁,是一个红卫兵。某个早晨,
他背着一枝枪,出现在我的面前。威风如杨戬。
他在一次与人斗殴中被砍,脸缝了二十几针。
只是后来失去踪迹。好多人都失去踪迹。
冯楚、王蜀立、林蓉生。他们就像一股泛滥的洪水
向我涌来。每个人的眼睛清晰的就像
我身边书柜的书籍。他们算不算我丢失的书籍?
十几年前,当我决定改变生活离开北京,
的确失去了我全部的书籍。我心痛那些书籍?
好像也无所谓。它们就像我丢失过的
其他东西。我丢失过一个女人。丢失过几个兄弟。
也丢失过无数种憧憬。对于我,每一个憧憬,
都犹如一座剧院。每一座剧院,都会在
某个时刻打开它的大门,等待我走进去拉开
帷幕。我就此看到一部歌舞,或一台话剧。
溪坪南路纪事
一条路不停翻修。又开始了一次——
他们挖掉旧沥青,铺上新的。画分道线,
黄色与白色的。在到达山口的位置,
再画上几条减速带。这是关于GDP的神话
在我眼中的证明。让我对折腾一词
产生新的理解。不过,当汽车更加平稳的行驶,
我仍然对路感到满意。这条路也就成为
财富使用的隐喻;不断地重复,在有限的空间,
人们又一次证明自己生存的意义。就像
我们面对一件反复做的事一样。有什么不是这样?
或许死亡不是这样——
这个早晨不少人在网上悼念一个死者,她被描述的
善良、充满爱,度过自己不平凡的一生。
最后倒在了旅行途中。唯一的一次——世界
仍然每天变化不停。当我看到身穿黄色发光材料
做成的马甲在路上忙碌的工人,
就是看到世界变化的步伐。需要从看到的变化中
寻找存在的理由吗?一条路不断翻修,
难道,不是国家存在的理由?走在下山的路上,
望着新涂油漆的栅栏,以及在油漆发光的
衬托下,路边的树更绿——这,当然是错觉。
从错觉中来到错觉中去。我这样要求自己。
想象的边界
大鹏半岛海湾口东南边的一座岛,
总是让我好奇。我曾经从大岭古山顶
俯瞰它,也站在溪涌沙滩眺望它。
直到今天我仍不知它是荒岛,还是有人居住。
没有看出来。它激发了我想象,
甚至想到如果我住在上面是怎样一种情况。
我觉得它应该是我的世外桃源。
我会在上面建一幢玻璃房子,可以观看风景。
栽很多果树和观赏植物;
譬如荔枝树、黄皮,朱槿、桃金娘和竹子。
养很多鸡、鸭、鹅、羊。一艘游艇是不可少的。
风平浪静时我会驾艇在海里转悠,
或者下网打鱼。但是,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纯粹属于我的痴心妄想。仔细回忆,这辈子我有过
不少痴心妄想,想上天,想当将军,想一夜暴富,
想找绝世美人。甚至还想过,自己是另一个人;
匈奴、柔然,或者蒙古后裔(有脸为证)。
很多时候,我这样安慰自己,想象是人的特权,
不运用它等于放弃特权。
我为什么要放弃?不能放弃。面对一座岛我
想象它是我的,就像面对一本伟大书籍,
我想过它是我写的。只是我从没有想象自己
拥有一个国家。对于我,它是想象的边界。
乡村巴士纪事
我坐在乡村巴士上一路沿着海边走;
十七英里、玫瑰海岸、上洞村、土洋,
还经过了东江纵队司令部旧址。
每到一站都有上来的旅客;车越挤越满。
一个中年男人,不知为什么一上车
就骂骂咧咧(他说的粤语我一句没有听懂)。
我的注意力一边在海一边在人。车的移动中
海一成不变,仍然是深蓝在
阳光中轻颤。有几分钟,我能看到一艘大船
一动不动仿佛停在海里,看上去如静物画。
奇异。我心里嘀咕。想到有人写过坐乡村巴士;
一座热带岛屿,同车的黑皮肤少女,提篮子的
瘸腿老妇。他遗落香烟有人捡到又还给他。
他在飞舞的尘土中感到世界美好并
流下眼泪。我的巴士在没有尘土的沥青路行驶
是另一种景象;有时沿山上坡、下坡,急转弯。
车上的人都沉默不语(除了骂骂咧咧
那人和电脑机械的报站声)。只是低头玩手机。
没有玩手机的,两眼木然盯着窗外景色
(少女、妇人、小伙全如此)。我就此感到
坐在同一辆车上,我和他们就像有墙隔绝;
他们让我突然觉得坐车是非常孤独的事
——巴士的摇晃中,我的孤独有如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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