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啸天谈艺录:论咏物
论咏物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先看这首诗表示的层面,即咏蝉的层面。首句,“垂緌”二字写蝉的形象,是拟人法。“緌”是什么呢?是古代绅士结在颔下的帽带,又叫冠缨。一说:“蝉首有触须,如人之冠缨。”(刘永济)读者多信而不疑。然而端详蝉的标本,便觉其说不妥——蝉的触须在头顶,而且是短短的两根,像角、也像眉,怎样也不像冠缨。一说:“蝉喙长在口下,似冠之緌也。”(孔颖达)按,蝉喙细长如带,部位又在颔下,所以说法成立。接着,“饮清露”三字写蝉的习性。古人不知道蝉吸食树汁以存活,以为它餐风饮露。诗非科学,无妨出以想象。
蝉一名“知了”,本是从声音作想。雄蝉求偶时,能发出亢奋的嘶鸣,成为蝉的一大特征。虞世南这首咏蝉之作,除首句刻画蝉的形象和习性外,其余三句就都是从蝉声上作想的。次句说“流响出疏桐”,盖蝉栖高树,梧桐是古人庭院中常植乔木。“流”字状出一种声声不息的感觉,暗逗下文的“秋风”。“疏桐”则暗逗下文的“居高”。三四句就蝉声发议论——“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这两句耐人寻味,通向暗示的层面,即借蝉喻人的层面。
《荀子》“劝学篇”有这样两句话:“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说的是君子“善假于物”。什么是“善假于物”呢?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借助媒介来达到人体的延伸。“登高”、“顺风”在这里是并列的,无所轩轾的。而虞世南却别出心裁地将“居高”和“借秋风”加以轩轾,将蝉声之所以远达的原因,归结于“居高”,而不归结于“借秋风”。显然,“居高”和“借秋风”,被人为地赋予了文化的意义。那么,“借秋风”指什么呢?指外力、指运作、指广告,曹丕论文学说:“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其所“不假”、所“不托”与“借秋风”是一类范畴。“居高”呢?正好相反,照应首句的“饮清露”,可知不是指高位,而是指品格、指修养、指造诣,孔子论君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论语·子路》)俗谚云:“酒好不怕巷子深”。“身正”、“酒好”和“居高”是另一类范畴。接受理论告诉我们,同一句话出自不同人之口,其效果也不同。一方面是人微言轻,一方面则相反——说话者越有权威、话的份量就越重。“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就有这个意思,所以令人神远。一联之中,“自”、“非”二字对举,一正一反,很有力度。有人说,作者在这里是隐然自况。“诗者、志之所之也”(《毛诗序》),谁又能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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