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俊朝 | 村戏
文|魏俊朝
我的家乡在郭营,豫西南一个古穆拙朴的小乡村。在新野地图上不过是芝麻粒般大小的黑点,无画山秀水,也无茂林修竹。更没有学问淹博的能人贤士。就像是一位相貌平庸,青衣素颜的村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由于一个戏班子的兴盛,使村子在新野以南,襄阳以北声名鹊起。
戏班由魁梧健硕,白发苍颜的郭忠良老先生一手创办。郭老幼时家贫,却聪慧绝伦,舌灿莲花。十二岁,便跟着名闻中原的昌盛戏班学戏。十六岁便可独当一面。从此跟着戏班风吹落叶般天南海北地漂。只要有他参与的演出,必观者如堵,掌声喧哗。据说,一个“荷叶披披一浦凉,青芦奕奕夜吟商”的残秋。戏班在北京西山演《诸葛亮吊孝》。由郭忠良扮演的诸葛亮羽扇纶巾,气宇轩昂,声若裂帛,高亢悲壮。他哭得如雨打梨花一般。观众被感染,泪水狂流,秋衫湿透。演出一结束,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春秋交替,历史爬行。年逾花甲,霜染时光的郭老叶落归根,回到老家郭营,创办了一所乡村戏校。从朝暾蒲上的春到夜雪初霁的冬。在他的调教下,十几名学生很快由羸弱的小戏苗儿长成枝干虬橎的参天大树。一个灿阳熠熠,惠风和畅的春日,戏班决定在村小学校的操场上义演三天。消息一传出,孩子们喜笑颜开,雀儿似地奔走相告。朱唇妙目的年青人打扮的清丽如水。坑畔,几位老人咯咯的笑声惊醒了一池水塘的幽梦。入夜,明月高悬,星星如钻。人们草草吃过晚饭,挈妇将雏,拎着凳子,杌子说着笑着,潮水似的涌向戏台。操场上,卖小吃,日用品的早已抢得有利地势,挤挤挨挨在一处。有卖雪花糖的,烤面筋的,炸丸子的,炒肉夹馍的,卖针、线疙瘩儿的……叫卖声逶逶迤迤地爬上柳稍头,和栖息的雀儿窃窃私语,互道着珍重。
不一会儿,管弦嗷嘈,锣鼓铮镗。戏在千呼万唤中开始了。首场演出是豫剧《打金枝》。讲的是老郭家的事儿。大唐仪容冶丽的太平公主风风光光地嫁给了汾阳王郭子仪七子郭暖,新婚燕尔,小两口琴瑟和谐柔情蜜意。可是这位刁蛮任性的公主却在公公郭子仪八十大寿之日,自恃皇家身份不前往拜寿,令郭暖颜面尽失,喝得酩酊大醉的他气冲斗牛,将太平公主一顿暴打。扮演太平公主的是郭老先生的闺女郭彦璞。她肌肤微丰,粉黛娥眉,秀发如瀑。清丽如水的容颜在美服华冠的映衬下倒添了几分媚气。彦璞轻移莲步,长舒广袖,唱腔如莺啭燕鸣。唱到最高的音节处戛然而止,如一块丝绸被猛然撕扯。明眸皓齿的郭暧,戴上了“畏于皇权”的紧箍咒,显得有些唯唯诺诺,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演郭暧的是彦璞的大姐夫,年近而立,身若杨柳,眉似远山。唱腔更是了得,唱了十几句之后,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个尖儿,如一根钢丝抛如天际。观众不禁暗暗叫绝。据说,一女粉丝曾对她一见钟情,对他表白“只缘感君一回顾,至今思君朝与暮”,结果被他婉拒。而心灰意冷,割腕自尽。倾村红颜终于香消玉殒,让人唏嘘不已。
第二出戏是《秦香莲》。台上,戏子莲步轻移,长舒广袖,咿咿呀呀,大放悲声。台下,观众脖子伸的游蛇似的,眼睛瞪得如桃,洗耳恭听。“剪烛伴读情意深,盼望夫君登青云。谁料你一朝成富贵,得了新人忘旧人……”秦香莲如鲠在喉,泪眼婆娑。老戏骨,我的母亲在台下,浑身战栗,心里也有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我年幼无知,望着母亲,一脸懵懂一头雾水,不禁泫然泪下。从此,秦香莲在我心里安营扎寨,成了一生漫漶不了的记忆。后来,遭遇了一段跌宕起伏的情事,才终于明白,这人世间不是所有的爱都能走向终点。大多爱情是烟火一般吉光片羽,留下刹那光彩夺目的耀眼光芒。或许这光芒刺痛了心,可是为了这刹那光芒,有的人却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后来,我去外地求学,朝乾夕惕,席不暇暖,忙的焦头烂额。再后来,高考落榜,打工在异乡,石家庄,北京,三水,东莞,深圳,新疆。身若浮萍,吃尽了漂泊的苦。与魂牵梦萦的村戏渐行渐远了。历史的车轮橐橐地进入了新的世纪,郭老的戏班子在苟延残喘了几年之后,终于难以为继,“寿终正寝”。乡亲们说,班子解散后,郭老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成了茫茫雪原。残阳如血的薄暮时分,一个人会在村头吼上几嗓子。只是再没了观众,没了喝彩,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长过一个世纪的时光……
去年春节还乡,路过小学操场。在车上,看到老树苍颜的郭忠良,着戏服,老手比划着,一个人在唱:四千岁你莫要羞亏难当……我竟然一下子珠泪滚滚。
珠泪滚滚呀……
图|网络
【作者简介】
魏俊朝,网名布衣之恋,70后,在光明日报,人民公安报,法制日报,南阳日报,南阳晚报等发表散文(诗)200余篇。散文(怀念老家)获“南水北调精神与文化全国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