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你的馒头去吧
有客问,当年你在“早稻田大学”的时候,挨过饿吗?这话问得实在是一点常识也没有。凡是插过队的人,都知道挨饿的滋味,而那时的农民,更是长年挨饿。为了能吃饱,我们当年都愿意去出河工挑土,每天补贴一斤半大米,自己再出一斤,每天就可以吃两斤半米了。一天吃两斤半米?现在的人听了会惊叹,可是我当年一顿饭可以一粒不剩地把一斤米的饭一扫而光。当年极少有荤腥,烧五十多人的菜,每天只用半斤油。再说出的是死力气,每人每天得把一万斤以上的土从河底挑上河岸,一天两斤半大米也仅仅吃个八成饱。
当年站在河岸,看到挖河的农民密如蚁群,看到原始落后的挖河方式和大禹治水时代差不多,不禁抚着因重压而变形的肩膀想,中国人的民生要到哪天才能像欧美那样富足,——当时有这种感慨的知青很多。
和农民谈起饥饿问题时,农民说:谁让我吃得饱,我就拥护谁,谁发两个馒头给我,我就投谁的票。民间谓之“有奶便是娘”。说实话,当年听到这样的话心头是有一阵悲哀的。我哪里知道,穷人的逻辑会成为当今一些人的“教育真理”。
想起这件事是最近总有人以吃馒头比喻教育。
有校长说,素质教育不过是媚雅,考不取大学就没戏,犹如吃馒头和读诗:吃饱了馒头才有可能读诗。这种话很能蛊惑那些对教育一无所知的人。我的看法是,从事教育的人一定要有理想,持那种消极言论的人,不该来搞教育。只想到吃馒头的人,是知道不吃馒头会饿死,但是他并没有看到只吃馒头不读诗,是另外一种死法。心系馒头的人,根本不想读诗,他的内心也远不止是只想吃馒头,他下一个愿望是吃肉,终极目标是去做“人上人”。在他们的人生中,永远没有诗,没有歌唱,只有馒头。我不明白:当今之世,教育管理者的任务就是带领教师和学生吃馒头?
怎样才能判断一个人的精神追求呢?他像是个脚踏实地干活的人,像是个有人情味儿的善人,像是研究过民生能够指点迷津的高士,可是他把世间的人一个个全认作在等嗟来之食的饿汉,认作需要一瓢水的涸澈之鲋,在诗书和馒头之间,一声吆喝,带领人们扑到了馒头上。馒头吃饱了,又面临新的选择:在蛋糕和诗书之间,当然还得吃蛋糕。如是反复,他始终坚持“馒头第一”、“蛋糕第一”的原则,直到最终做到了中国馒头托拉斯和蛋糕辛迪加的“成功人士”。如此看来,诗书有什么用?
教育没有了理想,没有了追求,则委琐无比。爱因斯坦曾把那种追求“实惠”的人生观斥之为“猪栏式的理想”,他说:“我确实相信:在我们的教育中,往往只是为着实用和实际的目的,过分强调单纯智育的态度,已经直接导致对伦理教育的损害。” 苏霍姆林斯基说:“我一千次地确信:没有诗意的、感情的和审美的源泉,就不可能有学生全面的智力发展。”
不妨退到吃馒头的底线来谈问题。我想,其实即使不得不先去吃馒头,也得像个绅士那样坐得端正,神情庄重,像位农夫那样珍惜食物,享受劳动之果,而不是像个饿死鬼一样狼吞虎咽,目光贪婪。——在应试教育盛行的今天,这样的话大概是不需要加什么注释的。
摘自吴非的博客《吃你的馒头去吧!》,2011年0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