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重臣之谋和困厄潦倒

苏轼的面纱(一)

文/朱鸿

凭我长期的观察,我以为,任何人都难以看清。所有人留下的印象都是瞬间的,而非终结的;是部分的,而非全体的;是表象的,而非本相的。
人之难以透彻认识,不属于人的道德问题。也许人的变幻、玄妙和藏匿,甚至人的掩饰与伪装,都是由进化造成的,当为生存的需要。
随着这样的思索,我发现一个成语,尽管古也用,今也用,似乎很精辟,实际上它也只有微小的一点道理。其曰:盖棺论定。
死仅意味一个人不能创造未来了,但他的历史却未必会随其死而不是变数。究竟谁可以盖棺论定呢?
人越是杰出,越是深刻地作用于世界,他就越复杂,越不易把握。
大约苏轼就是一个多有蕴含的人。我无意损剥苏轼的意象,也不敢,更是不能。不过他也并不是简单的一个文学家、书法家和画家,尤其不仅仅是他的诗词所折射而出的一个雄姿英发的人。当然,这得对他的天性和经历进行勘探,或是撩开他的面纱。

重臣之谋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云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世皆称苏轼此词由打猎伏虎,引向奔赴边疆,抗击犯宋的西夏,表现了他的一种壮志。
错了!
衮衮论者只见肌肤,不见骨髓。究竟有什么根据,可以证明苏轼是一个愿意带兵作战的人呢?
苏轼此词虚实结合,有戏谑,有抱怨,也有象征和隐喻。然而其主题是,向京师呼喊,向宋神宗呼喊:什么时候召我回到朝廷,让我肩负国家的大任呢?此词透露了苏轼非常强烈的重臣之谋。
一旦苏轼掌握了一定的决策之权,能够执政,他会有办法治理国家,包括保卫边疆。他也会发现并起用带兵作战之将。然而他不会带兵作战。
苏轼给此词镶嵌了汉文帝派冯唐往云中去恢复魏尚太守之职的故事。魏尚善斗匈奴,可惜以多报首级六颗,朝廷处理了他。郎官冯唐认为魏尚甚是优秀,建议汉文帝赦免其罪。汉文帝从善如流,便遣冯唐传达委任之命。如果认为苏轼希望宋神宗像汉文帝对待魏尚一样对待他,令他在边疆工作,以示忠义,以取功勋,那就低估了苏轼的抱负和期许。
苏轼自谓老夫,是晋升之情的急迫表现。打猎这一年,他四十岁,虽然春秋鼎盛,不过日子也不能蹉跎了。他三十六岁离开京师,在杭州任通判四年,现在又任密州知州近两年了。他害怕久在地方当官,耽误了仕途。若如此,何以兴社稷,济苍生,何以辅佐宋神宗结其人心,厚其丰俗,存其纪纲,从而使天下安宁与富裕。
苏轼尽管不是少年了,甚至还添了几根白发,然而他仍能拉着狗,托着鹰,骑着骏马放箭伏虎。这样的气魄和精力,不恰是可以承担要职的时候吗?
正因为苏轼的重臣之谋未能实现,遂牢骚太旺,文字冒气,遂在四十四岁为奸佞所媒孽,身陷监狱。
苏轼从开始便有重臣之谋,并为之扎实准备。欧阳修读了他的文章,顿然感叹:“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先帝宋仁宗更是欣赏苏轼,相信他将成为其子孙,包括宋英宗和宋神宗的宰相。
苏轼研究了宋政府的情况,知道国家有三患:一患财不丰,二患兵不强,三患吏不择。他也知道此乃国家软弱的关键,并思考如何改变它。苏轼不仅有重臣的向往,显然也具重臣的器识。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苏轼激情澎湃,声势浩荡,他的前景仿佛会如日中天。

困厄与潦倒

御史台在抓苏轼之前,苏轼已经得到了消息。宋政府的保密制度似乎充满漏洞,不过这也证明朝廷或皇家有苏轼的朋友。
苏轼十分紧张,就把湖州知州诸事交给祖无颇处理,自己空出两只手,以应对即将发生的祸患。祖无颇当在湖州任通判,属于辖区的副主管。有了苏轼的委托,他对诸事便全盘负责了。
当宋神宗的钦差皇甫遵一行出现在衙门之际,引起了上上下下的慌恐。苏轼更是惊悚,竟若鸵鸟,不敢出头。祖无颇建议他必须见皇甫遵,苏轼才决定露面。
怎么见?以什么身份见?穿不穿朝服?苏轼也很踌躇。祖无颇认为还是穿朝服合适,因为现在还未定罪,苏轼便换了朝服。
苏轼出了门,看到皇甫遵站在庭下,他旁边的两个役卒白巾青衣,左一旋目,右一旋目,狰狞凶狠。皇甫遵沉默不语,窈深不明。苏轼便致礼说:“轼自来亟恼朝廷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辞,乞归与家人诀别。”皇甫遵说:“不止如此。”
苏轼尽管是请求,不过我仍感到了他的一种凛然之气,保持了一个士的风度。可惜皇甫遵示意役卒展示了逮捕令以后,便绑了苏轼。他们如驱犬赶鸡,押解而去。
坐在船上,苏轼旋觉凄凉和孤独。遥望京师,他渐渐手足失措。不知道如何用刑?不知道要遭遇什么折磨?也许真的会赐死!
难料的审讯与结局吓坏了苏轼。船过太湖,月明星稀,他竟起意跳水。这将连累苏辙,遂摒弃了自绝之念。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确实煎熬,尤其考虑到可能降临的侮辱,苏轼五体发怵。船过长江,雾漫际涯,他竟又起意跳水。这显然仍将连累苏辙,就又熄灭了自绝之念。
苏轼为兄,苏辙为弟,1057年同登进士第。那年兄二十二岁,弟十九岁。兄弟怡怡,有夜雨对床之约。
御史台的监狱也并无特殊之处,只是更坚固一点而已。役卒冰冷地把苏轼推进牢房,锁门走了。审讯虽然没有用什么家伙,然而气氛森严。苏轼态度端正,承认他的诗词有对王安石变法的讽刺。
宋神宗感到震怒,对事态的怀疑也加重了,并要求严查。苏轼遂完全招供:不仅承认以诗词讽刺变法,而且讽刺朝廷所用多是群小,其如乌鸦。他还解释了一些隐言和暗语。他似乎彻底垮了,因为他交代了自己有问题的诗词100余首,从而带出了39位朋友与同僚,当然也带出了苏辙。
我不能残酷地要求苏轼是烈士,然而如此招供,也是不幸了。我也没有发现他对自己的连累而表示道歉!
唯王巩,完全无辜,以苏轼的连累而远谪宾州,他表示过欠疚。
苏轼是怎么获悉御史台盯上他的呢?是驸马王诜,苏轼趣味相投的朋友。王诜侧闻苏轼有难,赶紧让人告苏辙,苏辙又赶紧让人告苏轼。以苏轼案,王诜被削官除爵,苏辙被贬为监筠州盐酒税,五年不得调动和提拔。受到连累的大臣,包括张方平,被罚红铜30斤,司马光及其他人,被罚红铜20斤。
苏轼明白结局不会善终,遂为死作了准备。然而他才华盖世,名满天下,尤其处事无恶,于是向宋神宗陈情并拯救苏轼的人就很多,包括太皇太后曹氏及朝廷的要员和元老,还有王安石。宋神宗再三斟酌,对苏轼做了这样的处理: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在黄州,苏轼曾经气贯长虹地高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过也曾经苦吟:“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黄州实际上是他的放逐之地。苏轼初居贬所,有朋友看到他生活艰难,便为其请得荒废的营地数十亩。他在此建了五间房,榜曰东坡雪堂。苏轼携子锄草,翻地,拣瓦砾石子,种粮种菜。他经常汗流浃背,脸晒得黑瘦。尽管还是一个官,不过俸禄殆尽。然而毕竟是官,遂尚能得到一点俸禄,可惜它竟是实物。什么实物呢?公家卖酒于民,之后退回的酒袋。他得到的是以酒袋所折合的俸禄。
物质的匮乏也还可以支撑,更痛楚的是精神。苏轼心有余悸,便杜门幽居,客至也辞。以出口落笔遭殃,就闭口休笔,以求平安。有信复朋友,总是叮咛不必示人,或嘱其阅毕烧掉。
郁闷极了,便扁舟草屦,投身山水之间,涉足樵渔之中,一再为醉汉推搡和谩骂。他觉得生人都不认识自己,故人也少有问候,几乎被社会忘了。为此,他声称自喜,实际上也是无可奈何,因为苏轼的性格不宜寂寞。他本喜欢热闹,是追求赞扬和拥戴的。
为冲破窒息,他只能窜巷入户,寻找黄州乡野之人聊天。有人能侃,有人木讷不能侃,他对没有什么趣闻的人,便鼓励其胡扯,鬼也行,怪也行。
苏轼文章彪炳,命运乖蹇。五十九岁那年,朝廷又以他所谓的制诰用语涉及讥嘲,再三审理,落左承议郎,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这仍是放逐,不过惠州比黄州的环境更差。其天气郁蒸,瘴疠起伏,显然是要摧残苏轼了。
刚到惠州,苏轼住嘉祐寺,仿佛是一个小村的荒院。锅都是以三足而立,不过苏轼的锅已经断腿,然而他仍能用它炒菜,烧汤,蒸米饭。也许是水土不服,或是饮食不适,他的痔疮反复发作,疼得如火如辣,早晚只吃几两淡面。
有僧卓契顺自宜兴至惠州看望他,并持定慧院守钦的诗。苏轼不禁感慨,便作诗和守钦,并嘱卓契顺转交守钦。但在卓契顺临行之际,苏轼却猝生畏怯,索回了自己的诗,匆匆焚了。
为住得方便,苏轼选白鹤峰起宅,打算久居惠州。他有诗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不过造屋花光了他所有的钱,遂日夜犯愁。
严重的是苏轼并不得安生,因为1097年,他六十二岁,倾接指示: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署公事。看起来,这是想让苏轼殁于海南岛了。
君命如山,苏轼只能急忙赶路。他与长子苏迈商量并安排了后事,便由幼子苏过搀扶而行。儿子哭,孙子也哭,惨若诀别。黄州诀别一次,惠州再诀别一次。惠州的诀别比黄州的诀别似乎更是吊诡,甚至更是不祥。
苏轼乘船登海南岛,进了贬所,便上书宋哲宗,哀诉自己年迈体衰而瘴疠攻击,不知道可否生还。也许会生还,只是怕不能生还,婉转地恳求允许其生还。
在儋州,苏轼租赁了官屋寄宿。其破漏,晚上下雨便反复挪腾。既使如此,大臣章惇和蔡京之流仍要催命,于是有一天,有小使就找到苏轼,逼迫他离开官屋。
没有办法,苏轼遂觅得一片废地,污池之侧,桄榔林之下,筑其陋室,仍雅称桄榔庵。儋州粳米少,糯米也少,不足于食,苏轼入乡随俗,以薯芋掺米为饭。
夜深浪响,苏轼每每独坐沉思。
他经常背一个大瓢,在田野一边走,一边唱。
有一天,苏轼会朋友。回家的时候下雨了,他便戴着竹笠,穿着木屐,慢慢回家。他的样子,完全像一个农民。几个童子看到他,就跑过去尾随着,起哄他,捉弄他。
六十五岁那年,宋哲宗崩,宋徽宗立,苏轼的命运才得机会改变。先是允许他返大陆,廉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虽然还像流放,不过他究竟可以至广州一见他的儿子和孙子。俄顷得旨,恢复他朝奉郎,提举成都玉观局,可以自由安居。他感激涕零,上书宋徽宗曰:“臣刚褊自用,可谓小忠;猖狂妄行,乃蹈大难。”
苏轼打算久住常州,但苏辙却强烈劝他落户颍昌。颍昌近京师,方便兄弟互相照顾,但苏轼却很犹豫!此间,他登金山,恰有朋友透露朝廷的形势渐现异常。其余悸骤起,坚拒迁徙颍昌。苏轼不禁戒惧,遂决定安家常州。
1101年,六十六岁,夏天,苏轼抵常州,借孙氏馆为寓。岂料长途跋涉,身困力乏,腹泻之后,又遇热毒,齿间出血不止,竟气绝而逝。
原载鸭绿江杂志2018 年12 期

(作者简介:朱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协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有30多种散文版本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等。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获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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