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转摘]郭静云:郭店楚简《太一》四时与四季概念
来源:原载《文史哲》2009年5期
作者:郭静云
湖北省荆门市郭店村出土的楚竹书《太一》①引起了学界热烈讨论,尤其是《太一》的前面一段,在描述宇宙生成时,提到了“太一”、“水”、“天地”、“神明”、“阴阳”等许多传统哲学概念,因此,学者们多从概念的角度来讨论《太一》的理论。在中国古代思想中,虽然这些概念确实有着多元的、广泛的涵义,但在先秦秦汉史中,这些概念各有其演化过程,并不是所有的文献中均用其广义,也时常会用到其狭义。笔者不从概念来探讨《太一》的理论,而是回到文本本身,希望根据《太一》生成论之特殊性来确认这些概念之原始涵义,尝试重新厘清《太一》的生成论。
一、《太一》宇宙生成论之特殊性
郭店楚简《太一》从天地与社会的一致性,论证自然无为之思想,其论证以宇宙生成之过程的描述为出发点,其文如下: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②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辅③也,是以成热;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简1-简4)
从文中的“成岁而止”一句看,《太一》是在讨论“岁”的生成,或者说这是个时间哲学的话题。《太一》的理论强调,时间为天地万物造化的中心环节,由此产生出颇为精彩的时间哲学理论。
在目前所留传的宇宙论中,好像尚未见过这么明显地把时间当作造化基础的文章,因此学者多认为,《太一》的理论十分特殊。但如果作进一步考察,便可发现并非如此。古人祭天同时也是在祭时,靠耕田稼穑为生的农人,自古以来最清楚地了解春生秋死、终而复始的规律,这就是《太一》所言的规律:“周而或[始,以纪为]④万物母。一缺一盈,以纪为万物经。”(简6-简7)因此,笔者认为,尚时传统源远流长,它滥觞于史前农耕文化观念,日积月累衍生了时间哲学思想。
二、时间哲学之渊源
在农耕文化观念中,年岁的规律可以说是农人生活一切行动的依据,因此“太一成岁”概念是农耕文化的命题。古人尚时观念来自农耕生活,不过在《太一》的理论中,“岁”概念应已不仅是农功,农人首先产生天象的崇拜和尚时的信仰,日积月累,这种传统信仰转化为高深的时间哲学,论及岁月之“周而复始”,并将其自然过程定义为造化的规律。换言之,“天道之运,周环无穷”的自然现象,在哲学思想中被视为天地与社会的生活规则和模式。
自古以来,天时循环被当作万物死生之缘故和轨道,先秦两汉传世文献保留了很多相关的记载,如《史记·律书》有:“《书》曰:七正,二十八舍。律历,天所以通五行八正之气,天所以成孰万物也。”“律历”,可谓之“天时运行的节奏”,是昊天生育万物的法则,对此司马贞《索隐》曰:“七正,日、月、五星。七者可以正天时。……八谓八节之气,以应八方之风。”⑤补充说明了空间的八风方向与时间的八节有密切关系。此观点恰好与《太一》的理论相合:《太一》先论及时间,然后转到天地的空间。
由于天以“历数”主宰万物,故在古代思想中,时、历都带有天命、天政的涵义,如《论语·尧曰》说:“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何晏集解:“历数谓列次也。”邢昺疏:“孔注《尚书》云:'谓天道。谓天历运之数。帝王易姓而兴,故言历数谓天道。’”⑥《汉书·王莽传下》:“推是言之,亦天时,非人力之致矣。”这些记载都显示了古人“时”的观念,从观察大自然和农业生产的基本需求出发,升华成对昊天的崇拜及“天命”、“天道”、“天理”、“天政”等概念。
古代巫师、国王或史官观察天象,以期掌握天气运转、季节规律,占卜年成丰歉,同时厘清历法。“历法”概念,不仅是自然天历而已,其涵义深广,还蕴含着天地万物造化的规律。由于华夏文明有农耕根源,自古以来建历、正历都是君王的神圣责任,因此《尚书·尧典》的开头首先指出:“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蔡沈《书集传》说:“人时,谓耕获之候,凡民事早晚之所关也。”⑦也就是说将历法颁予百姓,以使知天道时令,按时稼、按时穑,于是获时谷年成。在历代典籍中,此句成为经典文句。《史记·历书》亦曰:“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于是有天地神祇物类之官。”说明“考定星历”乃黄帝一项重大的事务,同样表达出尚时的观点。《左传·文公元年》亦言:“先王之正时也,履端于始,举正于中,归余于终。”
据上所述,《太一》的时间哲学有深刻传统根源,滥觞于上古农人的尚时信仰,对天时的崇拜。时间哲学渊远流长,因此在中国思想中,时间哲学亦成为主流观念,并不仅仅代表某一种学派的观点。
关于《太一》的学派归属问题,学术界均认为系道家思想著作。这样的认定毫无疑问,笔者进一步认为《老子丙组》是《太一》本书的后段,可以假设为《老子》语录之一,换言之,《太一》系形成老子思想的主要文献之一⑧。尽管如此,却不能说《太一》的时间哲学是道家思想的产物,其有更久远的渊源,且为各家思想关键之所在,例如,《礼记·礼运》记载:“是故夫礼,必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这个例子足以揭示,不仅是道家的“道”,传统“礼”的概念亦与太一原本四时的循环有关,《礼记·中庸》也说:“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郑玄注:“君子而时中者,其容貌君子而又时节其中也。”孔颖达疏:“君子心行而时节其中,谓喜怒不过节也。”⑨在儒家传统中孔子也被称之为“时中之圣”。
总而言之,时间哲学的概念系中国跨学派的思想,因此《太一》的价值远远超过道家思想形成的议题。本观念源自初民农耕文化,直至先秦时代成为各家思想之基础。《太一》作者只是更精彩地论述了由“时”为中心的天地造化观念。
三、成岁之阶段
既然《太一》的生成论是描述岁之构成,那么其过程的每一阶段必须皆有时间的性质。中国古代习惯以有形之物来描绘非物体的现象⑩,所以《太一》中的水、天、地等,不宜直接看作某种物质性的东西,这些都是能够“反辅”、“复相辅”的过程性事物。时间本身有夜昼四时,即是一种流转之过程,《太一》中的每一个阶段亦正好描述流转之过程,同时各阶段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是一个直线性的连续过程,而是一个流转反复的连续过程,所谓“反辅”、“复相辅”即是准确表达时间的迂曲运行,并且此种迂曲的连续正好揭示了中国文明对天时的理解,即所谓“周回运移,终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