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野眼 / 篇廿九:蘇州的玩命
初夏的雷霆雨露,擋不住你我奔赴蘇州白相的熱切腳步。
楊建勇先生於本色美術館做《生命肖像》畫展,一個長週末,本色美術館有冉冉集市供閒遊,以及黃昏之後旖旎柔媚的江南夜宴,清河之上的鶯聲滴瀝,從鶯鶯操琴,到許仙白娘娘的哪有夫婦之間論什麼恩。大半日的消遣,一場兢兢業業的玩命,滿難得。
進門觀畫,建勇先生的水彩,別緻是別緻在有思想。這幅《欲》,美妙在於畫面是冷的。慾火焚心,火辣辣燒到滾滾燙,就沒勁了,就紅高粱了,必要冰冷,才攝人,悱惻,以及莫名性感。畫家會調色彩,不算本事;會調體溫,格麼手段好了。
展堂裡,建勇先生三頭六臂忙著應酬眾人,避過一旁,悄悄勞煩震坤兄陪我看畫。這尊佛,震坤講給我聽,原型是有佛首的,建勇先生畫的時候,做了取捨之捨。水氣氤氳裡,摜了點金粉上去,水撞金,有難言的優雅,以及克制。畫佛,一是務必要畫得活,畢恭畢敬畫到死板,格麼就完結了。聽帕瓦羅蒂和波切利唱《聖母頌》,區別也是一個活字,帕胖胖活潑潑,縱橫恣肆,想怎樣就怎樣;波先生則只剩了一腔的虔誠嚴謹,完全沒有想法,懦弱得急煞人。二呢,要有那種特殊的優雅與慈悲,介於人與非人之間,那就味道十足了,美不勝收了。
下面這段文字,是2020年底寫的,翻出來自我溫習一下。歷史不遠,宜撫今追昔。
楊建勇先生治局,歡宴於上海老站,昔日的育嬰堂,很久很久未到此地。坐下還沒有吃東西,建勇先生講個古給我聽。
阿拉小辰光,看馬路上鬥地主婆,儂年紀小,沒看見過吧。我印象最深一次,看見某街心花園裡,鬥地主婆。地主婆立在中央,紅衛兵大呼口號,厲聲質問地主婆:儂吃過人嗎?
地主婆低頭答:沒吃過沒吃過。
紅衛兵怒火沖天,打倒地主婆,再度質問:老實交代,儂到底吃過沒吃過人?
地主婆發抖,答:吃過吃過。
紅衛兵:吃的哪個部位?
地主婆:人心,吃人心。
紅衛兵:怎麼吃的?
地主婆:鹹菜炒炒,鹹菜炒人心。
一餐飯,還沒有舉箸,我已經心碎膽碎肝腸寸斷。散席時,心慌慌,把一枝派克金筆忘記在席面上,第二日清晨再跑回去取。筆是麗珊萬里迢迢從美國寄來給我的生日禮物,失而復得,珍而重之。
謝謝天,我們不必再過鹹菜炒人心的日子,亦謝謝建勇先生講的這個古,比當晚一切的山珍海味,都補。
這幅大尺寸的鸚鵡群像,佈在展堂門首,視覺效果很飽滿,進門迎頭來這麼一幅,滿震撼的。放大了的鸚鵡們,亦猙獰,亦驚懼,複雜如一盤纏絲,難拆難解。我是看了個大概,不敢再細看,急步往裡走,等看完全部展,再回過頭來端詳這群張牙舞爪的鸚鵡們,雖然建勇先生並沒有畫它們的爪與翼。
畫展的好玩,大約總在於畫與人的共存共榮,一命與另一命的直面相對。我寫字的,半輩子無緣享受這樣的甜蜜刺激,熱切羨慕一下畫家們。
江南夜宴,不取圓桌方桌,取長桌,彷彿別有一種醉生夢死的放縱。方桌圓桌,都是句號;而長桌,是一串省略號。
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眾客人絮絮抱怨小船的烏篷,遮擋了高博文與陶鶯芸的美色,只聞其調,不見其人。人生很多時候,觀不真切,反倒是一項致命的懸腸掛肚。二位唱畢,剛巧坐在我對面共赴飲食,高博文將一碟冰醉小龍蝦,推給陶小姐,儂吃,我不吃這個物事。
這幀是震坤兄的手筆,啊呀啊呀,拿個載歌載舞的美嬌娘,擱在香檳酒杯內,像是在冷宮裡活跳。
嚴肅地鼓掌,是一種生命態度。
長宴漫漫,席間暗暗避在角落裡吸煙,攝影師跑過來拍照片,拍完跟我講,是建勇先生在遠處看見,特地叮囑他過來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