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85章）

虽然王维想要归隐辋川，但李亨并不允许他辞去尚书右丞一职，朝廷邸报一封一封从长安送至辋川。

从这些邸报中，王维得知，758年九月，李亨诏命中书令郭子仪、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关内节度使王思礼、北庭行营节度使李嗣业、襄邓节度使鲁炅、荆南节度使季广琛、河南节度使崔光远、滑濮节度使许叔冀、平卢兵马使董秦等九位大奖率领步兵、骑兵六十余万，合力进攻安庆绪盘踞的相州，这是唐朝自建立以来最大规模的战略决战。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如此大规模发兵，李亨却不设立元帅，而只是任命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监督各军行动。这为后来的久攻不下、粮秣不继、军心不稳、从而酿成唐军的大溃败埋下了隐患。当然，这是后话。

王维明显感到战争形势又骤然严峻起来。别的不说，单看李亨多次请长安、洛阳等地的大德高僧念佛祈祷，求佛祖保佑，就可以看出李亨对此次大决战有多重视。

和李唐皇室向来信奉道教不同，李亨却崇信佛教。他不仅请大德高僧念佛祈祷，还颁布圣旨，在全国81个郡县设立放生池，命书法家颜真卿为这些放生池书写碑文，专门用来蓄养鱼虾，禁止捕捞。

王维陷入了沉思，身为尚书右丞的他，该如何为朝廷分忧？

这晚，月明星稀，秋风寂寥，王维伏案抄写《法华经》，写到“精进持净戒，犹如获明珠”一句时，思绪不由飘到了36年前。

那是722年春天，他带璎珞共游江南，慕名前往越州的戒珠寺，才知道了戒珠寺的由来。原来，戒珠寺本是王羲之的家宅，王羲之喜欢白鹅和珍珠，因为一场误会，而使蒙冤的僧友郁郁而终。王羲之痛定思痛，从此戒了玩珠之癖，将整座家宅和山林一并捐给佛门，并亲笔题写“戒珠寺”三字，悬于门上，引以为戒。

他记得，他当时对璎珞说：“书圣当年题写'戒珠’二字时，除了悼念那位清白的僧友，忏悔自己的疑心外，或许还有《法华经》中'精进持净戒，犹如获明珠’之意。”

他也记得，璎珞若有所思道：“戒律洁白，恰如明珠。书圣题'戒珠’二字，一语双关，耐人寻味。”

他搁笔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天上一轮明月，想到了733年春天。那时，璎珞去世五年。他深深地思念璎珞，并为他和玉真公主之间的不耻之事深感痛苦，特地到太行山摩崖为璎珞敬造了一尊阿弥陀佛像，祈求璎珞在天之灵原谅他的罪孽。

如今，是758年秋天，璎珞去世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他记得，璎珞去世两年时，他去运城祭扫璎珞的新坟，含泪答应她：“今生今世，我的马鞍只为你一人而留。往后余生，我会替你去走你不曾走过的路，替你去看你不曾看过的风景。待将来咱们重逢之日，我一样一样说给你听。”

“璎珞，三十年了，你在那边还好吗？白驹过隙，弹指刹那，离咱们重逢的那一天，应该不远了。”

当他百年之后，谁还会知道辋川别墅的上一任主人是谁呢？就像很少有人知道在他之前，辋川别墅的主人是谁。

743年秋天，他提笔写《辋川集》时，开篇第一首就写了《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他想告诉世人，辋川别墅的上一任主人是初唐诗人宋之问。如今，他在凭吊宋之问，若干年后，谁会凭吊他呢？

既然古人的“拥有”已眼见成空，那么，他作为今人，又怎能幻想自己会成为例外？

正因为他明白任何人都无法永远拥有某人某物，正因为辋川终将失去，所以，他才把在辋川的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不知不觉中，反而把日子过出了天长地久的味道。

当他明白他即将和璎珞重逢时，脑中仿佛灵光一现般，迅速掠过一个念头，那就是将整个辋川捐为寺产。而且，母亲生前也曾对他提起，想捐造一座寺庙，供奉菩萨，弘扬佛法……

主意既定后，他当即返回书案，提笔蘸墨，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下去：

臣维稽首。臣闻罔极之恩，岂有能报。终天不返，何堪永思。然要欲强有所为，自宽其痛。释教有崇树功德，宏济幽冥。

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

臣遂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园，并是亡亲宴坐之余，经行之所。臣往丁凶衅，当即发心，愿为伽蓝，永劫追福。比虽未敢陈请，终日常积恳诚。
又属元圣中兴，群生受福。臣至庸朽，得备周行。无以谢生，将何答施？愿献如天之寿，长为率土之君。

唯佛之力可凭，施寺之心转切。效微尘于天地，固先国而后家。敢以鸟鼠私情，冒触天听。

伏乞施此庄为一小寺，兼望抽诸寺名行僧七人，精勤禅诵，斋戒住持。

上报圣恩，下酬慈爱。无任恳款之至。

当王维写完最后一句“上报圣恩，下酬慈爱”时，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得原本充斥在五脏六腑间的浑浊之气仿佛都释放了出来，身心有种说不出的释然和愉悦。

几天后，当王维这份《请施庄为寺表》通过崔圆送达李亨面前时，李亨先是一怔，既而龙颜大悦，当即大笔一挥，奏准了王维的请求。

王维当即着手将辋川别墅按寺庙的要求修葺了一番。758年初冬，王维心无挂碍，返回长安。临走时，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辋川，仿佛想把辋川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烙印在他脑海里。从此以后，当他想念辋川时，他只需闭上眼睛，就可以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当车马行至辋川口时，他放下车帘，微闭眼睛，缓缓沉吟：“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他知道，虽然他施庄为寺之举并不能为唐军战胜叛军发挥什么作用，但至少可以让他稍感心安。愿佛祖保佑大唐，早日脱离无尽的泥潭，策马奔腾，重振雄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