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火（三）
欲火（三）
程守业
由于成天想金谋银，以至到了晚上也财梦频频。一做了好梦，总想找人分享。每当这时，他就扶老婆：“醒醒，醒醒，哎，我说……”（他没有称妻名字的习惯，又不会小资们那“亲爱的”，“我说”就等于她的名字。不仅在家里，就是在正月十五人山人海的街上找，也是喊“我说——”）
“半夜三更的，又梦见啥了？”
“哈哈，梦见开炉了。这回梦见的是，从出铁口下来的铁水，往砂型里一注，就成了金水了！”
“尽谋好事，我睡呀。”
“你听着，咱们往杂货店里送的铁货，全成了金货了。——金炉条，金灶火门，原本黑黑的捣炭斧子，也成了金锤锤儿了……”枕上伏着的他，兴奋地叙说着那迷离渺茫的梦境。
“……金子多了也没用，……我睡呀……”
“没用？要真那样，我先给你把三金配上，连儿带女，一齐。有了婚姻喜事，叫他们把咱们的金器全戴出来……”
“……味精用完了……明天早上坐一小盆儿大米……呼……呼……”她独自盘算了一阵后早就睡着了。
他还在亢奋着，联想翩翩，让诗人都自愧不如。此时，他虽也钻了被窝，可思想仍在信马由缰：
村里二癞头，三疤眼，那两个耍钱鬼，靠包工都发了。不仅人模狗样地穿上了西装领带，每人还领回一个白脸细腰披肩发的二奶来。他们能，我难道不能。平日里，后街那个小寡妇见了我总是做眉做眼，我那时囊中羞涩呀。今天，终于有了。给上她一根金炉条，就把那二尺七的，她肯定喜欢，“你呀你呀，这可叫我该怎感谢你呀！”她为了勾引我至少损失过三十个媚眼儿，我得给人家补偿一下。不过，我是不会上钩的。因为我读过书，又是个国营厂出来的工人，那两个包工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二癞头劝过“纪师傅，再娶上个小的，显得你就年轻了。”可我不能和他趁哄，虽有那个心，闲时闪闪念头就算了，要真娶了，如何给儿女做榜样呢，老婆不闹个六宅不安，鸡飞狗跳才怪呢，再说，我还想当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呢。
这时候，他半睡半醒，正撑着幻觉的小舟，沿着梦河漫游：
——啊，差点给忘了，我还得铸个金粪叉子哩。小时候，常听爷爷说，当年有人开了个“万货店”，店门两边，一付对联气势不凡：“天下万货尽在此店，四海客商莫去它处。”开了没几天，可巧碰上康熙爷微服私访。
“客人要甚？”
“既称'万货店’天下之货可都有？”
“有，不知客官所要何物？”
“我乃拾粪老叟，只要粪叉一个。”
“二小郎！二小郎！（五台口音，喊他儿子）放下娃娃，给客人取五齿粪杈一个！”
“且慢，这粪叉必须是金的。”
“金的？啊……啊……”那掌柜大张了嘴，答不出话。因为无此货，只好扯了对联，换了牌，“万货店”从此改成“百货门市”沿用至今。
爷爷捻着胡子尖儿分析过：皇上要拾粪，还不得用一把金头，银杆，玛瑙柄，翡翠坠子的粪叉么。牛屎，狗屎他拾哩？要拾，必是龙粪蛋子无疑。（龙粪是蛋子？）爷爷当年说到皇上时，还没忘了朝京城方向拱了一下手呢。
他已经完全进入梦乡了，他此刻心中甜美无比，因为嘴角眉梢笑盈盈的，还不时地呓语着：
等我铸出此叉，必去爷爷坟头祭告一次：“爷爷，你的孙子有了金粪叉了，能开一家'万货商厦’了……”
别人的梦，多是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会儿让人追得跳崖投海。他老梦发财，金粪叉刚隐去，又梦见有了钱以后。逛庙时，不干那因三毛五毛的布施让人们偷笑的事了。给了庙里一个金捣蒜锤，他吩咐和尚：“小意思，拿住吧，这锤锤儿，不论敲钟还是击鼓，都是好作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停住金梦，再说铸造。不是说过，暗夜里化铁炉上头，时断时续地，忽儿忽儿地冒着青焰么。是啊，工人们加班饭也吃过了，该开炉了吧。为什么一地砂型上了卡子，加了压铁，不见铸呢？啊，原来如此——炉前没有一块铁。化铁炉，化铁炉，没铁化什么呢？
纪师傅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十点钟，铁必到。”
果然，时针刚指向十点，就听见有四轮车声由远而近地来了。车来了，可车拉来的，不是铁，而是稻草。没铁，送风不？“送！”纪师傅开了闸箱，一合闸，同着鼓风机“呜——”的吼声，那出铁口的火苗就像一把金灿灿的大扫帚，把在炉里，帚在炉外，映得炉前煌煌一片。炉头上，忽儿忽儿的火苗成了熊熊旺火，没燃尽的炭粒，流星雨似地，在夜空里升腾，飞窜。
稻草能顶铁？开了风化它呀？只见纪师傅将那层稻草往开了一拨，下面全是黑黑的铁，一块又一块弧状的铁很快投进了炉里。就这样，一筛子机焦，配六块铁，半锹石灰石，一直化到天亮，铁也完了，货也铸出来了，车间里注过铁水的砂型冒着芯火，弥漫着蒸汽。车间外，一如之前，干干净净，要甚没甚。只有一夜的熔渣，用损的浇包，打炉后的红炭，四处散着，等下一班去收拾。
为何如此诡密？告你吧，那弧状的铁块，是火车轮上用的闸皮。
自从用上了又好又便宜的机焦和闸皮，纪师傅那铁货的利润就高了，业务也多了，炉条，炉齿之类的小货还想找他么，开玩笑，您呐。——都是大件，淘金的排着队在等他的砸金碾子哩。一个碾盘六百斤，一对碾轱辘足一吨，都是现款。
火车上的闸皮，是怎么进了纪师傅的炉子里的呢？他也知道，凡铁路上的东西，一点也不能用。无奈芦家坊的人说，只要你漏不了，我们就漏不了。半夜里来的是稻草，天亮后见到的是碾轱辘，捉贼要有脏，脏呢，谁见来？
没办铸造厂前，他是大厂的工人，年年评五好，季季是先进。利润的事，不用他操心。自打自己办了厂，就得想方设法追求利润。卖酒能兑水，粜糠能掺土，唯有铸造，铁、炭，电哪一项都不能搞假。要么，干脆从正式渠道，买铁厂的面包铁，焦化厂的机焦。要真那么办，利润低得只能喝稀饭了。市场经济，就教人象戴着镣铐跳舞。——难得很呀。眼看包工的、养殖的、种地的都发了。他也急了，闸皮铁又好又便宜，少用几次也不会有事。每次用，他都胆战心惊，都在心里说：“用一次，再不了。” 然而，正如当年三疤眼到女人们家串门一样，不了不了又一遭。直到让一瓶子打得一只眼的下眼皮耷拉下来，像剥了皮的鹌鹑蛋一样再闭不住了，才死了那份心。
还有，车站上的闸皮又是如何偷走的呢？——那实在是太容易了，它不在库里，为了方便检车工维修，火车有多长，闸皮摆多长，就在铁道两边，新卸下来的，磨损的，零散放着。
纪师傅用了一次又一次，越用越离不开。好比乡下神婆，当初是孤身一个嫁到婆家。狼有牙，猬有刺，黄鼬还会冒股臭气。为了唬住丈夫，她只好装神弄鬼。果然，一见“神”上了身，婆婆不敢骂，丈夫不敢打不算，还磕头如捣蒜，直呼：“神仙大姐饶命”！名一传开，二尺红标布，八个白面馍也有人送来了，她也就披了头，散了发，稳坐在八仙桌上干开那一行了。
由于心神不宁，纪师傅也得找个神壮胆，他在厂里供起了老君爷。老君爷的弟子很多：金匠、银匠、铁匠、铜匠、锡匠、钉锅匠、小炉匠......凡是使炉子的都是他的徒弟。大徒弟当然是铸工了，铸工，古称金火匠，使的炉子最大，是八卦炉的真传。有老君爷坐镇，除了孙悟空，其它人谁也蹬不倒。
人神之间相互通，得有个联系方式。他天天一炉香，香一燃着，青烟袅袅升上碧空，——那就通了：“老君爷在上，平安无事就靠给您了......”
收入大增时，他有喜有忧，喜得是，我一个国营厂的工人，每月最也不过七八十块钱，哪见过这成千上万的进项，忧的是怕这事不会长久，总要出事。也想过熄火不干，也羡慕过六根清净的僧人和那枝头上的鸟儿，——他们都不贪不求，念经的念经，唱歌的唱歌，活的无忧无虑——多好，是什么业力促得我非得天一亮就得爬起来忙呢。
那年夏天开衣柜找衬衫时，柜顶上的一卷纸同着陈尘“欻”一声掉了下来。他一看，原来是好多年前的奖状。他收拾一张看一张，每一张都像一波记忆的潮水，冲刷着他的心堤。一张是“学毛著积极分子”，我那时是多么的意气奋发呀，站在熔炉前，望见天安门，每化出的一包铁水，都是射向帝修反的一束子弹。要消灭害人虫，解放全人类，全无敌。一张是“抓革命，促生产标兵”。那时，我有一身使不完的劲，铸出的犁铧，耕出人民公社的千里沃野；铸出的托辊，托着煤溜子上的输送带，把矿井下的煤，源源不断地送上地面。一张是“工业学大庆模范”，那是因为我领导全车间工人，学铁人精神，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完成全年任务，给的荣誉；一张是“学习优选法榜样”，那是我用华罗庚的办法，优化焦铁比，提高了炉温，降低了废品......
一张张的奖状失去了往昔的鲜亮，泛黄了，霉斑了，缺角了，他摇头叹息“这些写了字的纸，保存到今天，还有用么”？
在那天夜里，月亮初升起来时，他就失眠了。不知过了多久，月光全无那阵，才合的眼。刚合上不多一会儿，听见从屋顶上广漠廖廓的天穹里传下一个如众水轰鸣般的声音：“你是谁——谁——谁——”
初一听到，他吃了一惊，马上悟出，是上天在问我，立即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是农机厂的一名先进工作者。”
“你要钱还是要先进称号——号——号——”
“我要称号”。
“那么，你就保存好那些奖状吧，我这一袋子金币就要送给别人了——了——了——”
“不，我要奖状，又要钱”。
“你们的孟夫子不是早就说过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得——得——’”
“那我就只要钱吧。”
“聪明的现代人啊，接住吧——吧——吧——”
轰鸣之声渐响渐远，如轻雷滚到了天边。无数金币像雨点一样从天而降，击打得屋顶哗哗响。他突然惊醒，而此时，风搅着的雨点正敲着屋瓦，屋外大风呼啸，房顶上掠过的风，将屋内的顶棚掀得一阵不安的翁动。一道明闪划过夜空，紧接着的是石破天惊似的一声炸雷，大雨已倾盆而下。院里雨声大作，成了一个混沌世界。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了起来，拥着被子，又发了一会呆，长叹一声，才钻了被窝。（未完待续）
文字编辑：马逢青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