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别司令的反贪
别廷芳老家张堂,有条小河,河滩上有一片竹园,河岸上有几棵枫杨树。
枫杨树很张扬,树枝在天空伸出很远,树荫很大。从初夏一直到秋后,枫杨树的根部都笼罩在浓密的树荫里。
清末,盲人说书和算命一肩挑。他们晃晃荡荡的行走,自己的影子和三弦的影子歪歪斜斜的跟着他们行走。西峡口有句话叫影子是说书人的狗,声音是说书人的手。他们没有到村庄,声音先到了,推开了村庄的门扉。
说书人是村庄的常客,自然也是张堂的常客。春天的傍晚,说书人到了张堂,坐在枫杨树根部的疙瘩上,从背上取下三弦轻轻一拨,弦音清脆,嗓音苍凉。顺着风声,说书人的声音和三弦的声音流淌到人家的院落里和屋檐下。张堂所有的人都跟着声音到了枫杨树下,听说书人低吟慢唱。晚霞绯红,枫杨树的树荫绯红,说书人的脸膛绯红,连听说书的人们也跟着绯红了。
天没有黑,说书人说的是很短的段子。一般都是下半身,用来吸引村庄的人们听下去。但是那个时候的下半身民间艺术,尽管赤裸裸,还带着几份含羞。别廷芳老家张堂在清末来的最多的说书人是符先,一脸麻子,声音沙哑却带着挑逗,张堂人第一次听到符先的最短的段子是《黄瓜》。说的是闺女出嫁后回门时与母亲的对话:
闺女说妈呀妈,
你猜猜我看见了啥?
她妈问,
你嫁在深山旮旯里,
还能看见啥?
妈呀妈,
我看见了一根大黄瓜。
她妈说,
啥稀罕不就是一根大黄瓜?
妈呀妈,
说是黄瓜没有刺,
抻开就有一大拃。
她妈说,
顶多是个小老鼠,
那还算是个大黄瓜?
妈呀妈,
就算是个小老鼠,
不蹦不跳没尾巴。
妈呀妈,
他掂着黄瓜往里扎,
头阵疼,二阵麻,
三阵就像蜜蜂爬,
妈呀妈妈呀妈,
疼罢麻罢真美呀。
张堂的一个老汉说:“符先,别尽说些硬鸡巴的。我一个老汉听了都硬了,还说那些娃巴头子呢?”
接下来符先就开始说《铡包冕》。这是一个流传在西峡口的民间演绎,说的是包拯的侄子包冕来到霄山为县令,一坐就是十三年。包冕在任上,贪污受贿,搜刮民财,离任时银子就装满了三条船。就在包冕坐船即将离开码头的时候,包拯来到了霄山县,在码头上把包冕一铡三截。包冕血流入老鹳河,不是红的,是黑的。包拯把三船银子卸下来,倒在老鹳河的河滩上,包冕辛辛苦苦搜刮的银子,都变成了白色的石头。随着水流的冲击,那些石头都失去了棱角。现在西峡口人说某某人是老鹳河的石头溜光蛋,就源自包拯铡包冕的民间演绎。其实在历史上西峡口的版图内建立过修阳县、菊潭县、析县,金代内乡县的治所也在西峡口,并没有霄山县。这个故事纯粹是个传说,除了霄山是西峡口东南一座山峰之外,其它都是杜撰的。但是这个故事被说书人唱来唱去,唱了三百多年,似乎就成为了民间的历史。
别廷芳十来岁在张堂的枫杨树下,听符先说书,很喜欢听最后一段:
这真是:
包冕来到霄山县,
一坐就是一十三年。
银子弄了千千万,
一装就是三大船。
到最后落得是一铡三段,
血水黑了鹳河滩。
银子呼啦啦变了石头,
留下了一堆溜光蛋。
别廷芳坐在枫杨树根部的疙瘩上,问父亲别永平:“当个霄山县令,还有人敢一铡三截?”
别永平说:“天下大着呢?县上头还有知府,一个知府就管着十几个县令。知府上头还有巡抚,管着十几个知府。巡抚上头还有宰相,管着二十几个巡抚。宰相上头还有皇帝,捏着宰相和丞相,捏着尚书和大将军。只要你不是皇帝,都有人捏着你。”
别廷芳说:“我要是当个县令,可不敢弄三船银子。”
别永平说:“娃子,别说咱们当个县令,给县令抬轿,人家还嫌咱们肩膀头上肉少,抬出来的轿子硌县令的屁股蛋子。”
别廷芳说:“我当那个铡县令的包拯。”
别永平说:“就你这个鳖样子,还想当包龙头?别说坐开封府了,就是开封的监狱也轮不上你坐呢。”
别廷芳说:“咋?”
别永平说:“咋?县令都是举人当的,你读过几本书,你能中举?”
一语成谶,别廷芳没有坐过开封府,开封的监狱倒是坐过一回,还被刘峙软禁过一回。别廷芳坐开封监狱的时候,已是民国,父亲也已故去。他坐在监狱里,想起父亲别永平,自嘲的笑了:“爹,你说我坐不了开封的监狱,现在我坐上了。”
别廷芳当上十三县联防主任那天,问薛钟村:“我现在这个联防主任和开封府的包龙头比起来,咋样?”
薛钟村说:“你这个主任,在南阳怪大,出了南阳怪小。人家包龙头,管着全国贪官污吏的处置,想铡谁,就铡谁。”
别廷芳说:“在南阳十三县,谁是贪官污吏,我能铡吧?”
薛钟村说:“也能也不能。”
别廷芳说:“薛钟村,你说话都是葫芦头,模棱两可。能铡就是能铡,不能铡就是不能铡。”
薛钟村说:“按照民国法律,你没有铡贪官污吏的权力,但是现在你在南阳是泪拉眼看太阳一手遮天,你想铡也能铡。”
别廷芳当上联防司令,就经常在十三县的领地里巡视。每到一县,别廷芳俨然是南阳最高的长官。他的车子停到县民团司令部的院子里,就传令县长和民团团长,区长和联保主任开会。南阳专员朱玖莹开会,县长和民团团长还有缺席的,别廷芳开会,不用点名,齐刷刷的都来了。南阳专员朱玖莹曾问过县长:“我开会为何没有别司令开会来的齐整?”
县长说:“你是专员,他是司令。你得遵守民国的法条,别司令除了遵守一杆枪还是遵守一杆枪,其它啥也不遵守。人们怕他的抢子,不怕你的民国法条。”
1937年秋天,别廷芳到宛东四县巡视,车子开到小史店,别廷芳说:“我要下来尿泡尿。”
车子停下来,别廷芳进了一个石头垒起来的厕所。尿过之后,看见厕所里放着一张黄草纸,写着四句顺口溜。
区长傅绍岳,
贪污钱最多。
勒财又害命,
谁也不敢说。
别廷芳说:“开到区公所。”
车子开到区公所,别廷芳跳下车,就喊:“谁叫傅绍岳?”
一个文质彬彬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到汽车跟前说:“别司令,卑职就是傅绍岳。”
别廷芳说:“区长就是区长,卑职个啥?走,到方城县去。”
傅绍岳坐到别廷芳的汽车上,径直开进了方城县民团司令部。别廷芳对民团司令卢再东说:“去弄个铡?”
民团司令卢再东问:“别司令,弄个铡干啥?”
别廷芳说:“铡个贪官污吏。”
卢再东问:“铡谁?”
别廷芳把一张黄草纸递给卢再东说:“看看就知道了。”
卢再东扫视了一下黄草纸,对别廷芳说:“别司令,傅绍岳弄了万儿八千银圆,可罪不该死啊,就是死,也不该铡啊。”
别廷芳问:“有人命没有?”
卢再东说:“有吧。”
别廷芳说:“卢司令,傅绍岳贪污银圆,勒财害命,还当着区长,还说自己是卑职,卑他大那个蛋。”
司令部的院子里铡刀摆好了,县长、团长、区长、联保主任都来了。别廷芳说:“老子虽然不是包龙头,不敢到开封铡贪官污吏,但是在南阳这块地盘上,我就是包龙头,我就要铡个贪官污吏,让你们看看。”别廷芳掏出一张黄草纸,问:“这张黄草纸,你们见过没有?”
几个区长说:“见过。”
别廷芳问:“在哪见过?”
几个区长说:“在厕所里见过。”
别廷芳说:“我也是在厕所里拾来的。你们说说,傅绍岳没有生意,咋来万把块银圆?一个区长弄万把块,不把一个区弄穷了。一个县七八个区,都弄穷了,县里不也穷了,民团司令部不也穷了。你们说,傅绍岳是不是贪官污吏,该不该铡?”
县长团长区长联保主任面面相觑。卢再东说:“别司令,把傅绍岳的银圆没收了,房子充公了,饶一条小命如何?”
别廷芳说:“铡吧。”
四个大汉把傅绍岳摁倒在铡刀上,噗嗤一声,一铡两截。
别廷芳说:“傅绍岳的银圆不论是一万块还是两万块,都归于方城民团司令部,用来购买机枪。南阳联防司令部不要一分一文,西峡口司令部不要半块银圆。”
卢再东就抄了傅绍岳的家,银圆也就是八千多块,买了十挺机枪。别廷芳走后,卢再东对各区区长和联保主任说:“别廷芳的手脖子硬,你们各位从今天开始,就要金盆洗手,不要再多拿一块银圆。脑袋是有限的,但是铡刀是可以永远锋利的,谁的脑袋再结实,也敌不过一把铡刀。别廷芳不是包龙头,但是别廷芳要甩开口子铡,比包龙头还要厉害。”
别廷芳一生最为看重的是他手下的四个常备团和四个团长。别廷芳知道那四个团长都弄了不少银圆,也都买了不少的土地,也有人对别廷芳说四个团长弄钱的手段恶劣,但是别廷芳对他们实在下不了手。特别是第三团团长刘宗阁,驻守唐河新野和桐柏,把这三个县的土匪和刀客剿灭完了,自己的腰包也装满了。别廷芳几次要对刘宗阁下手,刘顾三都说:“别司令,你在开封住监,是人家刘宗阁把你打救出来,你被刘峙软禁在开封,是人家刘宗阁找民国元老把你放出来。虽然西峡口司令部送给刘峙老婆十万块银圆,但是在有些时候,银圆不是万能的,人脸才是最值钱的东西。现在,刘宗阁弄几个银圆,买几块地,算个鸡巴毛的事。”别廷芳就把火气咽下去,放刘宗阁一马又一马。
1938年5月开始,唐河县长到西峡口司令部找到别廷芳说:“别司令,刘宗阁在唐河新野桐柏三个县公开买卖鸦片烟,并在敌占区走私鸦片和私盐,把银圆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银圆不算个啥,但是这三个县吸食鸦片的风气又开始了。刘宗阁是你的团长,银圆也弄的差不多了,你就把他弄走算了,别让他祸害唐河新野和桐柏了。”
别廷芳说:“放你妈那个屁,刘宗阁是南阳抗敌自卫军的团长,咋能是我别廷芳的团长?”骂归骂,走的时候,别廷芳还是给了唐河县长一份厚礼。他拍拍县长的肩膀说:“礼是三份,给新野和桐柏的县长捎回去,也要给他们解释解释,刘宗阁能打仗,过上年儿半载,老日就来了,刘宗阁就有用处了。武将不怕死就行了,弄几块银圆就让他们弄几块吧。”
唐河县长走后,别廷芳在司令部的皂角树下大骂起来:“我的团长我知道咋日搞他们,让你一个县长站在我别廷芳头上尿尿。”骂了大半天,喊上薛钟村说:“走,到唐河看看刘宗阁。”
别廷芳和薛钟村坐着德国的奔驰,后边跟着两辆小卡车。一辆上坐着二十几个马弁,另一辆上坐着四个刀斧手。在刀斧手的身后,摆着一口铡刀。铡刀铮铮亮,就是杨捷三在邓县剿匪用的那口,已经铡过几个土匪头子和刀客头子。
到了南阳抗敌自卫军第三团唐河的团部,刘宗阁站在门口迎接别廷芳。薛钟村要下车,别廷芳摁下他说:“我们不下了,让刀斧手们下来。”
最后一辆卡车跳下四个刀斧手,抬着一口铮亮铮亮的铡刀,目中无人的走到三团的院子里。刘宗阁问:“弟兄们,这是干啥?”
几个刀斧手无言地把铡刀摆在刘宗阁面前。一个粗壮的刀斧手站在铡刀旁边,抬起铡刀的把子,三个刀斧手把刘宗阁围在中间。刘宗阁喊了一声“别司令”,噗通一声,如同一个袋子,慢慢地倒在地上。
别廷芳下了车,走到刘宗阁跟前,拉住刘宗阁的手。冰凉冰凉的,滴着汗水。薛钟村拉住刘宗阁另一只手,也是冰凉冰凉,滴着汗水。别廷芳和薛钟村把刘宗阁拉起来,拍拍刘宗阁的脑袋说:“刘宗阁啊刘宗阁,看见一把铡刀,咋害怕成这样?”
刘宗阁说:“别司令,你不是要铡我吧?”
别廷芳说:“刘宗阁,你这个团能打仗,老日来了,让你打老日,我能把我自己铡了,也不能铡你刘宗阁。”
刘宗阁掏出一个洋布手帕粘粘头上的冷汗说:“别司令宽宏,我刘宗阁一辈子记着。”
别廷芳说:“刘宗阁,这把铡刀你认得吧?”
刘宗阁说:“认得。是杨捷三铡刀客的那把铡刀。”
别廷芳说:“认得就好,认得就好。刘宗阁啊,一个人活不过一口铡刀,杨捷三死了几年了,这口铡刀还活着,铡刃还锋利锋利。听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说,年儿半载,咱们抗敌自卫军早晚要和老日打一个恶仗。这口铡刀,给你搬来。你要是弄个老日的大佐之类的,就把他铡了。”
刘宗阁说:“别司令,凭着不死之恩,我刘宗阁一定给你拼命打老日。”
别廷芳说:“刘宗阁啊,唐河、新野和桐柏三个县的县长,都说你贩卖鸦片,贪了很多银圆。他们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他们对你不放心,我别廷芳还能对你不放心。就是鸦片拉到三团的院子里,你刘宗阁也不会走私鸦片烟土。”
刘宗阁骷嗵给别廷芳跪下,说:“别司令,我贩卖鸦片了,我走私盐巴了,你铡我吧。”
别廷芳说:“刘宗阁,你就是跪下,我也不相信你走私鸦片。”
刘宗阁说:“我真的走私鸦片了。”
别廷芳说:“跪个啥鸡巴,起来吧。真是走私鸦片了,也不还是为了三团多买几挺机枪,多买几门山炮。”
刘宗阁说:“司令,也就是挣了九千多块银圆,我今天就让参谋长到洛阳买重机枪和山炮。”
别廷芳说:“刘宗阁啊,买个八千块银圆的山炮,剩下的一千块银圆,算是罚款,交到司令部。”

过了七天,刘宗阁回到西峡口司令部,别廷芳让军需主任王子久给刘宗阁拿来两千块银圆。别廷芳说:“刘宗阁啊,唐河新野桐柏,银圆不多,再说四个常备团团长,就你买的地少,这两千块银圆,你拿去买地吧。”
刘宗阁说:“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就像司令搬到唐河的铡刀,是杨捷三铡刀客土匪的,铡刀还在,杨捷三却死了。这两千块银圆,我刘宗阁不能要,也不该要。”
离开西峡口回唐河的时候,司令部的参谋还是把两千块银圆放在刘宗阁的车上。刘宗阁一文没动,1939年,新野唐河战役,刘宗阁的三团首当其冲参战。战后,南阳抗敌司令部给参战的弟兄们奖励银圆,三团127人拿到了奖励。回到团里,刘宗阁拿出放在车里很长时间的两千块银圆,奖励给了弟兄们。
新野唐河战役之后,薛钟村问别廷芳:“都是贪污万把块银圆,傅绍岳被铡了,刘宗阁连根毫毛也没有掉。一个是区长,一个是团长,手背手掌都是肉,别司令咋会厚此薄彼?”
别廷芳说:“傅绍岳拿起锄杆不会种地,拿起笔杆不会写文章,拿起枪杆不会打仗,就会贪污,这样的区长要他干啥?刘宗阁除了不会种地,拿起枪杆能打仗,拿起笔杆会写文章,这样的人贪污几块银元,我别廷芳咋能让他跟傅绍岳一样去死?新野唐河战役,刘宗阁三团打死二百多个老日,当时铡死了,他刘宗阁还能打死老日?”
薛钟村说:“司令量人的尺子就是三杆子?”
别廷芳说:“是啊,一杆子都不会,还想贪污,不是找死?我别廷芳别的没有本事,就是厚看手艺人。刘宗阁不是篾匠也不是木匠,不是皮匠也不是银匠,但是刘宗阁会写文章,是文字匠,会打仗,是战将。将匠一音,将匠一理,也就是说刘宗阁会两个手艺,是两个匠人,我别廷芳不杀匠人。”
薛钟村说:“你让刀斧手带着铡刀到唐河团部,刘宗阁脸上颜色都落了。”
别廷芳说:“他刘宗阁是个读书人,胆小面子重。虽然是拿着铡刀吓吓他,其实在刘宗阁心里,我别廷芳已经把他铡过一次了。”
薛钟村说:“在司令眼里,刘宗阁也是个二球。”
别廷芳说:“不,刘宗阁不是个二球,是个团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