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磴口 老碱柜(黄河行21) 冯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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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磴口 老碱柜(黄河行21

冯并

经济日报  2021425

收录于话题 #黄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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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是中华民族文明的源头之河,她与我们一道经历昔日的苦难,更经历了苦难中的抗争。黄河,有数不清的历史和现实的故事。

让我们一起,走近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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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坎是从银川北去黄河流经的一个低的峡口,它的东边是黄河环绕的海渤湾,南边是因“山石突出如嘴”而得名的宁夏石嘴山。三道坎也是“乌金三角”(晋陕蒙接壤地区)的西部顶端,向东和向东南,就是神府煤田和宁东煤田。石嘴山附近的贺兰山里蕴藏的无烟煤,传统商品名是“太西煤”,本地人则称之为“钢碳”。在上个世纪,“太西煤”出口到国外,小孩拳头大的煤块,要用纸包用木箱来装,要说乌金,那才是真正的乌金。

石嘴山原属旧的惠农县,黄河环流,有“北武当”在此。黄河流过了石嘴子进入三道坎,下游再没有明显的山峡,但在河东的海勃湾地区,有黑虎山、大藤峡,东倚桌子山,可能是黄河切割鄂尔多斯台地形成的隆起,河湾比较陡竣。这里是黄河上游险峡的“强弩之末”,从这里开始,大河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沙漠和半沙漠区,进入另一个生态脆弱的自然地理段落。

从三道坎沿黄北去六十公里,第一个既大且小的“码头”,就是老磴口。为什么说是既大又小呢?因为它作过县城,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也有一番热闹景象,但在五十年代后撤销了县制,成为农不农牧不牧商不商的集镇,由阿拉善左旗来管辖,但因为是阿拉善左旗最接近黄河的地方,因此叫作巴音木仁。

巴音木仁在蒙古语词是“富饶的江河”的意思。在蒙古语词里,似乎并没有黄河之黄的完全对译词,大约河水的黄与不黄同牧业没有多大关联,水资源丰富不丰富,倒是一个认知标准。但在这里完全可以当作黄河来翻译,要把这个小乡镇称作黄河小镇,也无不可,而更北面的内蒙古巴彦淖尔市地区,自然也可以解作是黄河套里的河网和湖网地带。在内蒙古草原和戈壁滩上,叫巴音的地方是很多的,但各有各的具体资源指向。

我大学毕业一年后,第一个正式工作岗位就在巴音木仁,是到戴帽子学校去教书。我带的是一个初中班,学生中有汉族、回族、也有汉语水平高一些的蒙古族孩子,一共有21个。这里除了原住民,有很多支边人员。

苏木卫生院袁大夫是从东北通辽来的,医疗经验比较丰富,就是长年没有“进步”,家里负担又重,逢酒必醉。一次晚上喝多了,不知谁劝酒时,将他的上衣拽了一条口子,也就半醉半不醉地掉起眼泪来,后来索性放声痛哭起来,拉着对方说:我在这里工作了10年,就挣下这件“挂子”,非得给我赔不可。第二天醒来,没事了,还是照常上班,看病依旧那么认真。

另一个是姓刘的山东卫生员小伙,揹着药箱,经常往牧点上跑,没事的时候就划着一条小船,到河湾里去捕鱼,每次都会有三五条,分送给大家。那是我吃正宗黄河鲤鱼吃得最多的一段时光。小刘有时还会捕来黄河鲶鱼,味道更鲜。我的学生待我也不薄,周末休假回来,不是塞给我一把沙枣,就是几个锁阳(一种中药材)。教学的日子虽然有些单调,但与年龄不很齐整的学生们在一起,也别有一番滋味。

巴音木仁在黄河边上,我的家门口离黄河也就百来米,吃水要从河里去提,需要澄清一个晚上。因为巴音木仁就在黄河边上,也就成为阿拉善草原的一个地理文化异数——既是阿拉善与黄河最亲近的地方,也成为屡有行政变动的一个地方。在1929年,这里单列出一个县,叫磴口县,50年代后包兰铁路修通,这里似乎少了水运的交通必要性,磴口县也就迁到下游,成为巴彦淖尔盟的一个县,巴音木仁则重新成为阿拉善左旗的一个乡,年纪大的人仍然将其称为磴口,但前面会加上一个老字。

为什么会出现老磴口县?是冯玉祥“五原誓师”后挥戈陕甘,经由这里,在一片黄沙和黄河的交错里看到了商机。他知道,离此处不远的吉兰泰盐池盛产红盐和花碱,那些货物要寻找一个集散地,南边贺兰山麓的太西煤是罕见的煤种,俗称“钢碳”,北边南边的前后套又是西北最大的粮仓,虽然他的国民军不会在这里久留,但他向刚成立的南京政府提出了建议,在这里成立磴口县,第一任县长就是他的一个老部下。后来宁夏的马家军也插了进来,这里也就成了多种政治和商业势力角力的一方水旱码头。

仔细观察,黄河流经这个地界,形成一个牛胃似的大湾,水面开阔,河道收窄处正好伸出一个小的半岛,确乎是一块资源集散地。想当初,河湾里百船齐泊,骆驼队西来东去,狭窄的台地上商号林立,造就一时繁华,就连河对岸也出现了“碱柜”,即碱业公司。

不过,这些都是听人讲的,在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凋敝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有一眼看得到头的一条土街和街后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梁。我们的学校和住房是新盖的,但流沙已经堆上后窗,只有那个民国建筑式样的盐业所,门楼还在河边硬撑着,里面是居民的临时住所。

在偌大的黄河湾里,只有一条较大的木船,是来往于老蹬口和老碱柜的私人旧渡船。到碱柜赶火车,只能清早过一趟,傍晚过一趟。板船老汉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公社信用社的吴姓小伙子,家里家外找不到接船的人,没有经验的毛头小子不敢托付,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反复咕哝:等着吧,等我板不动了,你们就自己下河游过去吧。

只要黄河不发大水,河边的风景还是很好看的,有一排排的柳树,还有扬着灰白穗子的芦苇和沙坡上冒出的沙竹子。沙竹子平滑溜直,外贸公司的人常来收购,说是可以做帘子。春气大起,沙梁上的白刺一蓬蓬地绿了,冬青也有了绿汪汪的精神头,有时还会发现毛茸茸的小树苗顶出来,青灰青灰,说是梭梭的小树苗,但第二年就枯萎了,然后再顶出一批。生命力很强的,也就长得有模有样了。在近河的沙丘上看见过几只河龟,有一次还看到一窝河龟蛋,小小的,皮很薄,一捡就会破裂。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别看这里街景冷清,满眼黄沙,但河滩地里长出的庄稼很旺。这些河滩地少说也有上万亩,河湾里玉米株长得高人半头,小麦也有齐腰高。即便在老磴口的河湾和街角上,也有不少的小菜园子,那足有半斤重的番茄不知是哪里来的品种,金黄金黄的,吃起来又沙又甜,这是我以后也很少见到的一种番茄。杨柳树密密凿凿,豌豆角、圆葱头、胡萝卜,一片连着一片,看着就想采买,就连河对岸碱柜生产队的瓜田里,瓜儿纹路分明,种瓜人也会得意地说,人都说北边的华莱士好,我们这里同样不赖。这些树树草草瓜瓜菜菜,好像想要尽力弥补眼前的荒凉。

但一入初冬,庄稼收了,草也收了,眼前的景色又全变了。呜呜的风吹和扬沙不说,先是黑色的凌块骤然塞满了河道,接着大河就凝固了。但河面上也有冰块叉起的空隙,可以看见里面的流水并听到流水声,人们管它叫“亮子”。这是踏冰过河最危险的地方,要是滑下去,谁也救不了。每到这时,渡船也就被拉到满是冰凌碴的河滩上,孤零零的任由风沙吹打,谁也不会去理会它的存在。黄河边的场景变化大抵如此,巴音木仁荣辱衰败记录在季节的轮回里,但这又是地方变迁史中不可避免的一章。

一个小问题曾经在脑里盘旋不去:后来的磴口也好,现在的老磴口也罢,为什么都要用一个“磴”字冠名呢?或者与马镫有关,但这里几乎没有马和铁匠铺,骆驼也不需要钉驼掌,只能在蹬者台阶上去找答案。但这里沙多石头少,台阶又在哪里呢?

曾经在沙窝里转悠,发现过石化的芦苇节管和河蚌的壳,说明这里的黄河曾在西面,在沙漠的围困下改道东移了。继续向北去寻找,依稀有了线索。老磴口北邻的乌兰布和沙漠,是一片红色的沙漠,因为红被称为“红色公牛”,红牛的颜色或者是从更北边的傲龙布勒格大峡谷山体沙化而来的,那是一个丹霞沙岩曾经发育的地方。从那里向东不远处,有一个有着长长石蹬的古方城,后来留有一个遥对老蹬口南向大城门,显然是一个古堡。那就是有学者考证过的、汉代出现的鸡鹿塞。城边便是已经干涸的休屠泽,休屠泽和匈奴休屠王,历史谜团居然会在那里,但鸡鹿塞的古名以鸡鹿名之,也在暗示,这里是农牧曾经交相杂错分布地区。鸡鹿塞也是霍去病大破西匈奴的一个出击点,曾是历代匈奴王们的夏宫,中国古地理学家侯仁之在考察汉代塞上垦区历史时,已经确认了它的存在,这磴口或就是曾经北向鸡鹿塞的蹬之口。

有说法讲,王昭君曾与呼韩邪可汗在鸡鹿塞住过八年,那似乎不大可能。因为王昭君出塞的第二年,呼韩邪可汗就去世了,以后便是遵循匈奴的风俗而一嫁再嫁,终老塞北草原。而《汉书·匈奴传》也明确记载过,南匈奴的王庭在包头固阳方向的光禄塞,光禄塞就在战国时代出现的高阙塞的北面。昭君出的是哪个塞,虽然有定论,但鸡鹿塞是联通两狼山和汉代北地郡的枢纽,也是东西匈奴的分界,同时也是汉代置县屯垦的地方,嫁到南匈奴的王昭君,未必就没有到过和经过银川和彼时的老磴口。因为从汉以来,一直到盛唐,出萧关到胜金关固原,再经由秦渠汉渠所在的银川平原抵达鸡鹿塞,走向阴山南麓,或西出居延,是一条更经济更好走的路线。

但这毕竟是历史细节,更要紧的是磴口的过去与现在,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那道永在的风景线。按理讲,曾经热闹过的县城,在白云苍狗变幻中消失了,人气和人的心境也会随之大变。表面上是这样,但又不尽然。人多有人多的风景,人少也有人少的风景。比如老磴口街上很难见到人,但不管熟不熟,见到了都会打招呼。我们到达的第二个中午,板船老汉的女儿就给我们送来一盘韭茶炒鸡肉,说怕你们来不及开火。其实,她只在接她老父亲板船归来时与我们打过一个照面。

从大体上看,巴音木仁的人口越来越少,人文色彩却很斑斓。这里有汉族、回族,还有信仰伊斯兰教的蒙古族,按老年人的叫法是“缠头回回”。我的一位姓谢的学生就是一个。这使我感到纳闷,一开始以为是个别情况,因为平常大家都穿一样的人民装,没有见谁头上裹着长巾,但那卷头发、蓝眼睛、高鼻梁和高高的个子,一看就不像是一般的蒙古人。后来知道,他们除了不信传统的喇嘛教而信仰伊斯兰教,在别的文化上与阿拉善蒙古人几乎没有多少区别,同样说阿拉善蒙古方言,同样在节日里要穿蒙古长袍也要扎蒙古腰带,他们的宗教风俗同回族人也大同小异,但有自己的礼拜寺,既不是皈依伊斯兰教的蒙古人,也不是回族人,是阿拉善蒙古里特有的一支蒙古穆斯林。

在巴音木仁有两个“缠回”聚落。他们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说法有多种。一是顾实汗的孙子和罗理从新疆经略青海,再进入阿拉善游牧,15万人马中就有来自新疆的伊斯兰教信仰者,主要是胡、左两姓。二是和罗理的儿子第一代阿拉善王兼康熙额驸阿宝入青海平叛,带回一批东乡族、撒拉族人,其中有谢、安、乌等姓氏。此外还有哈密说、哈萨克斯坦说等等,但多批次进入并融入阿拉善蒙古族生活的可能性更大,也不排除其它来源。因为从阿拉善开始建旗起,他们就一直生活在阿拉善东北部,从巴音木仁一直向北,人口不断繁衍,放牧地被总称为开伯尔滩。这个开伯儿滩不禁使人联想到阿富汗与巴基斯坦交界处的那个开伯尔山口。当然,在蒙古语中,开伯尔也有土地松软的意思,大抵同这一带的地理地貌相像。开伯滩也称伯克滩,梭梭树多,沙蒿、万年蒿更多,沿黄河有不少湿地,芦苇长得一丛又一丛。

他们的性格一般都很开朗。我的那位学生的父亲叫谢·敖其尔,每个月都要来看他儿子,也总要到我家里来坐坐,天南地北地聊上一阵子。他说,从爷爷那一辈,他们就从吉兰泰拉骆驼驮盐到老磴口。铁路通了以后,驮盐的营生没有了,也就在牧业生产队放骆驼。他的蒙语流利,汉语也说得好,有些走南闯北的见识,但他更希望看到老磴口再次热闹起来。在老磴口,有多个民族成员的家庭很常见。有一家,爷爷是伊斯兰教蒙古族,奶奶是回族,妈妈却是甘肃民勤来的汉族人,这样一种多元民族文化的融合的家庭结构,同曾经的商业姻缘是分不开的。

老磴口衰落了,但还有很多老人在坚守,并且经常不无夸耀地讲说昔日老磴口的荣光。那位板渡船的老汉年轻时就作过船把头,在等待渡客的间隙里,也会比比划划地讲起,哪里是大码头的位置,哪里又是他的小船队停靠和栓船的地间儿。他说他在这段黄河上,至少走了一百多个来回,运碱、运盐,装驼毛,码“钢碳”,上到三道坎、平罗,下到西山嘴子和西包头的磴口,一直到托克托的河口镇,哪里有滩,哪里水急,闭着眼都看得见。说到得意时,还会吼一声黄河的老船歌,“黄河流来湾套着湾,流到西山嘴子黄呀么黄河弯”。从他的讲述里,我第一次知道,从三道坎开始,黄河有古老的航道,水路八百里,一直有季节性通航。

好长时间没有再回老磴口了,有一次意外见到也到了北京的谢·敖其尔的儿子。他说,那里的人口现在开始多起来,沙漠也开始后退了,不仅出现新的移民村,也建立了新林场和菜园,河滩边的农田连成一片,一条从傲龙布勒格大峡谷和鸡鹿塞方向而来的高等级公路,也正在修筑,经过老磴口通向了吉兰泰盐池。他还有些神秘地对我说,听说吉兰泰发现大油田,预测比渤海油田的油层厚一倍。哦,是不是这样,莫不是老磴口转身的机会要来了,那老碱柜呢?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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