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婆
三叔今年五月死了。
三叔死了 几个月后才听说,三叔是村上本家,他兄弟六个,他排行老三,论辈分理论应该叫他三叔。
三叔大约一米五左右,个矮,眼睛很小,呈三角形,嘴唇薄,嗓子尖细,四肢短小,身体也单薄。从我记事的时候,他就上眼皮耷在下眼皮上。从不正视别人,跟人说话总是眼睛向下看着。因为他人矮小,嗓子又尖,婆婆妈妈的,于是大家都叫他小婆,他也不反对,小婆就成了他的浑名。
他是富农子弟,成分高,也就比人低一等。因此,从小到大就没有人待见他,身体矮小,不得不以放牛为主业。有时他把鞭子扬在空中,啪的一声,一个响鞭,把我羡慕得不行。
小婆很聪明,除了会放牛,其他生活他也会,样样拿得起,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每当村里人说:小婆,真能干,他就笑呵呵地,昂然地从大家面前走过,还挺起胸脯,自豪的样子,大家都笑。他父亲被批斗游村时,他总是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生怕祸及自己。
一旦有力气活,他从来不退缩,总是冲在前头,生怕人家看不起他。因为父亲成分高,属于四类分子,加上他又矮小,在村里总是被人打趣的对象。
因此,只有在干活的时候,他才快乐一点,生活上的事从来没有让人小瞧过。手上活,对于那些身大力不亏的人,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生产队在花山的山坡上种了许多山芋,山芋挖完,就要耕种。他就是负责耕地,把成片的几十亩的山芋地再耕一遍,以便种麦。
那时,机器还不普及。他赶着一条牛,天天耕地。有月亮时,晚上也耕地。因为是山地,土质松,爽犁,不沾脚,耕起来也快。三叔十分爱惜牛,他从来不打牛。他每天把牛喂得饱饱的,还用耙子给牛挠痒,梳掉牛身上的虱子和蠓虫,替牛赶走那些该死的绿苍蝇。
有一次,我跟在三叔后面拾山芋。那时,生产队挖过的山芋地里经常有一些没有挖干净山芋,在牛耕地时,就将他们翻了出来。我们就跟在后面拾,有时一天也能拾一箩筐。三叔一手扶着梨把,一手扬着鞭子。鞭子是一根实心竹棍,头边绑了一根细绳,细绳每隔一段,打个结。我们那里人都这样,心狠的,还把细绳打湿,这样抽打牛的时候,特别的痛,牛就跑得快,耕地也多。
而三叔却不这样,他挥舞着鞭子,也完全是做个样子。我一边跟在后面找被村民遗留下的山芋,一旦翻出来,我赶紧拾起来。如果我没有看到,三叔就会用脚踢把山芋踢到一边,生怕土把山芋掩住。我跟后面一边死死盯住犁翻出的新土,看看有没有山芋被翻出来,一边听三叔和牛对话。
“你快点,望望你这个熊样,走一步,退两步,你也不怕丑啊。你看人家,一上午就耕了好几分地,再看看你,快走。”
牛依然慢慢吞吞的往前走,有时在地里顺带吃上一口遗留下的山芋藤。三叔又骂起来:“你看你,早上没有吃饱阿,你好好想想,早上我给你吃了多少:一抱山芋藤,还有一抱砍来的青草。哦,对了,还给你吃了一钵豆渣。你这个懒鬼,再不快点,当心我抽你。“
于是,三叔,扬着鞭子在空中挥了挥。牛那意思好像一点也不把三叔放在眼里,依然那个懒懒散散的样子,他知道三叔心软,不肯真的打他。
三叔又开口了:“做事要凭良心,我对你还不好,天天找最好的草给你吃,你睡觉的地方给你铲得干干净净。你还有哪一点不称心,干活硬是偷懒。“
也不管牛能不能听懂,反正三叔耕地一上午,他要跟牛邵一上午,总没有停止的时候。
三叔固定用这条牛干活,不仅顺手,也因为他们之间建立了默契和感情。这条牛叫小莎子,农村把小母牛叫莎子。兴许三叔因为成分高,一直没有能娶到老婆,于是对小沙子就有一种特别的爱护,也未可知。
我有些着急,喊:“三叔,你这样说,牛懂吗!“
“怎么不懂,他只要知道好歹,就懂。你以为他不懂,他装的!你看你看,又偷懒了,快走。”三叔又喊着。
我看着他们两亲热的样子,呵呵的笑。三叔一脸严肃:“不要跟他皮,不然,他更来劲。”
三叔由于成分高,父亲是富农,一直也找不到老婆。他也不急,可把他父亲急坏了。也就是那个给子女带来恶运的老富农,我喊三爷的,托人到处打听,能不能找一个只要是女的都行,给三叔做老婆。
村民都为他们到处打听,但都无果。于是小婆叔就一直单身过着,与小沙子相依为命。
有一次,我在跟着他拾山芋的时候,他又开始骂了:“你怎么不知道丑呢?”
我笑着说三叔,牛知道什么丑呢,他还有丑事?
“你不知道,那天我把他拴在大塘边上的那棵老槐树上,他跟黄坤那条小牯子搞鬼。”
“什么搞鬼,搞什么鬼?”我有些疑惑。老叔讲了半天,我才知道。那天小沙子拴在大槐树下,村里黄坤用的那条小牯牛(公牛)也拴在附近。不料小牯牛绳子散了,小牯牛与小沙子交配了一回。
我说:“那也不能怪小沙子,你用绳子把她拴着,她也不能跑。再说了,小沙子也可能情愿呢。”
三叔没有作声,耕了一段地,他冒出来说:“还不快点,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还好意思慢慢地走。我看今天这块地耕不完了。搞鬼一头地劲。”
看到三叔这样骂牛,我心里好笑极了,但也激起我这个年纪刚刚开始仅有的一点荷尔蒙,我就想到班上的女生谁最漂亮,在脑海里探索一遍。但说到小沙子,我总想到我村里矮老头子女儿凯针。她不仅矮,整天还鼻涕拖在嘴上,头发搭在脸上,脚耷拉着一只鞋,她就像那个小莎子。每次看到她,我都想说,你多像我三叔那个小莎子嘞。但一直没有敢说出来,否则她会骂你三天三夜。
好在后来分田到户,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三叔年纪也不小了,大约在他四十多岁时,终于通过介绍人王婆王龅牙在苏北某地介绍一个对象,瘫子,一只手是残疾,脸模子还算俊俏。还好,还为他生了个儿子,总算在他这一门没有绝后。
终于,这次听到关于三叔死的消息。听说他死了那天,村里没有几个人去,只有他儿子和儿媳背着孙子在为他烧纸送终。 我回到家时,家门口有两桌子人在玩纸牌,二十元进花园。父亲说,你小婆三叔走了,你看看去。我说,他怎么走的。父亲点着一只香烟,慢慢的说,不知道,反正走了。
大家看见我回来了,七嘴八舌地说,有什么看头,死就死了。我想,也是,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看头,终于没有去。
小婆走完了他那平凡的一生,总算不错,香火血脉还在。人们很快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正如扔进门口水塘的一颗石子,很快就隐没了,甚至没有起一点点浪花。而我时常想起他与牛的交流和对话,他把山芋从梨翻出的新土里,踢给我时的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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