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选萃】高海涛 | 三姐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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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高海涛:国家一级作家、评论家、翻译家。中国作协会员,美国文学研究会会员、中美文化交流促进会顾问。曾历任大学英语教师、辽宁文学院院长、《当代作家评论》主编、辽宁省作协副主席。第八、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发表出版有《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文学在这里沉思》《精神家园的历史》《精神家园的炊烟》《鲁迅与东北作家群》《纳博科夫:作为诗人的小说家》《红楼中人洛丽塔》《英译本中的俄罗斯白银时代》《北方船》《剑桥诗稿》《英格兰流年》《美是上帝的手书》等著译和作品集。辽宁省优秀专家、二级教授。辽宁大学、东北大学、沈阳师范学院、岭南师范学院研究生导师,辽宁省青年作家导师。                      

文学天地

三姐九歌

          高海涛    

三姐谢世已经三年了。三年间,作为弟弟的我,总想该为她写点什么,每年至少想三次,夏天、秋天、冬天。

我的办公室挂满了俄罗斯油画,其中的一幅题为《初雪》,瓦德.波列诺夫作。我喜欢画中那清新而忧伤的格调---小河、白桦、雪地。

我梦见了两个"三"字,整齐地印在雪地上,此外没有任何情节。醒来告于妻子,不解。上班到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了那幅画。

是的,这就是那片雪地,是白桦树般的三姐和她的影子,清新而忧伤地站在那里,她说,没忘了姐教你唱的歌吧。

1

三姐一天到晚领我到处走。有时是跟她去开会,有时到矿山去看电影,邻居们都说我是三姐的小卫兵。我腰里扎条旧皮带,看上去很英武的样子。我喜欢听别人说:这小伙,挺精神的。当然更喜欢听别人夸三姐。十八岁的三姐,出落得比样板戏里的李铁梅还好看。但记忆中三姐从没穿过红衣服,也从没扎过辫子,她春华正茂,英姿飒爽,那一头乌黑秀美的短发,总像是刚刚洗过,散发着革命时代所特有的青春气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有一首著名的《头发》,说那头发是“乌木色的海”,其中有风帆、桅杆和水手们的梦想。三姐年轻时的头发也是乌木色的,不过却更像是一面旗帜,在故乡的田野和山路上迎风飘扬。

我像个护旗手似的跟在三姐后面。白天经过山泉,三姐就蹲下来,用泉水给我洗手洗脸;晚上经过村头的小庙,三姐就拉紧我的手,说:别怕,弟弟。三姐走路是很快的,步履坚定而有力,而我则傻呵呵、脏兮兮地被她领着,有时跌跌撞撞,有时哈欠连天。

有一年春天,刚下过雪,三姐领我到矿山的工人俱乐部去看电影。那个电影的名字我现在拼命也想不起来,只记得看了一会我就睡着了,滑到长条凳子下面,额头上被撞了个大包。我声音很大地哭了起来,三姐急忙把我领了出去,又揉又吹的,连声说:好弟弟,好弟弟,都怪姐不好。然后就带我回家。走到山梁上,风吹雪舞,三姐说:别哭了,要不姐教你唱歌得了。我忍住抽噎,使劲点头。那天晚上,三姐教我唱的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她唱一句,我学一句,姐弟俩一路放声歌唱。山上有雪,天上有月亮,很大的月亮,我觉得那月亮就像一匹白马,光芒四射地照在家乡的雪地上。

三姐后来还教过我很多歌,比如"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就在那山下边";还有"沉甸甸的谷穗就像那狗尾巴";还有“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等等,几乎那个年代所有好听的歌,都是三姐教我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特别是唱到"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家乡"的时候,我想可能正是三姐,让家乡的山川草木都变美了。

2

我小时候有个外号叫"大眼贼",不知道谁起的,也不知道这是一种田鼠的俗称,还是土拨鼠的俗称,可当年却让我深感耻辱,好像是为此哭了好几回。三姐分析,这可能是指我的脑门有点大,而因为是大脑门,眼睛也显得有点大。母亲安慰说:大眼贼就大眼贼吧,大眼贼好歹不缺粮食吃。这和三姐安慰我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她一下子把我提到了革命者的高度,说:咱弟弟的大脑门其实挺好看,像马克思似的,像列宁似的。

但真正让我得到安慰的,还是在我读了那篇童话之后。

有一天半夜我闹起了肚子疼,满炕打滚,而家里偏偏没有药,连止疼片也没有。这时候三姐回来了,看到我这样,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就一个人去了公社医院。我们的村子离公社有八九里山路,而且是半夜时分,黑灯瞎火,全家人不免为三姐担心。但三姐是多么令人惊奇,院里的门铃不大会儿又响起来,三姐风尘仆仆,不仅从医院买回了药,而且还顺便给我带回一本书,说是从公社康书记那里借的。我吃过药,就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书---我忘了是《格林童话》还是《安徒生童话》,但反正是童话书,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书,而且是带插图的,那些小王子、小公主、女巫、仙子,仿佛都是我上辈子最要好的朋友,呼啦啦都来了,纷纷向我发出恍如隔世的问候:你好吗?大眼贼,不,田鼠先生,哈,你刚才吃的药叫吗啡,吃下就什么都好了。

这本书我整整看了一夜,又整整看了一天。

这是我读过的第一本童话,而三姐,是第一个把我带进童话世界的人。谁能让我忘记那个夜晚,三姐骑着她的飞鸽牌自行车,在漆黑的夜色中为我飞来飞去。

特别是有这样一篇童话,说是有只燕子受伤了,整个冬天,都在田鼠家里养伤。田鼠开始有点傲慢,但对那只燕子挺好,后来燕子的伤养好了,飞回了蓝天,还不忘时常回来感谢田鼠。这篇童话之所以被我记住,是因为我当时久久拿不定主意,是把自己想成田鼠好呢,还是想成燕子好呢?想成田鼠吧,觉得还是燕子值得羡慕,能飞上蓝天;想成燕子吧,田鼠也很可爱,何况自己的外号还与田鼠有关呢。

不管怎么说,我从来没有忘记这篇童话,也因此特别感激三姐。

3

三姐十八岁就当上了大队的团总支书记,后来当上大队党总支书记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三岁。当年的大队,也就是现在的村,三姐实际上是村书记。但现在的村书记怎么能和当年的大队书记相比呢?记忆中生产队的钟声是那么悠扬,生产队的田野又是那么令人向往。黄昏时分,生产队的大车回来了,大红缨鞭子咔咔脆响;生产队的羊群回来了,在村口像白浪头似的能把行人撞倒;然后是年轻的社员们,翩翩而降地从山顶上出现了,他们荷锄归来,欢歌笑语,一幅"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图画。而三姐往往就在那幅图画里,她喜欢和社员们在一起,她是他们的书记,也是他们的灵魂,三姐使村里的年轻人变成了一群在家乡的田野上翱翔的、欢乐的海燕。

小时候,三姐总是让我暗自骄傲。最令我骄傲的是三姐的大队还管着我念书的小学,学校有时开大会,要请三姐到前面讲话,三姐讲话之后,往往又让我代表全体学生发言。对这样的情景,乡亲们是很羡慕的,都说:看人家姐弟俩,咋都那么能耐呢。

但后来发生了"文革",弟弟就突然没能耐了。那是我的中学时代。在小学我是少先队大队长,但上了中学之后,却差点连红卫兵也没当上。这里的原因之一,可能是我比较喜欢看书。文革中的学校是不许看书的。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我和同学在路上看一本书,被学校领导知道了,扬言要开我们的批判会。我非常恐惧,回到家里的样子失魂落魄,不敢告诉父母,就跟三姐说了。三姐很镇静,她问我看的是什么书,我怯怯地说出了书的名字:《屈原赋今译》,是郭沫若的。三姐说,那你给我念一段听听。我就念了下面这段,声情并茂:

反省我的志向,

遭受委屈何妨,

我坚持我的故常,

不能圆滑而不方。

我念完了,三姐说:这是好诗,弟弟你别怕,我去找你们学校。

三姐第二天就去了学校,她是同我们村的一个下乡青年去的。那是个大连青年,高中毕业,特别有文化。三姐他们就跟学校领导谈上了,理由之一是三姐说的:我弟弟是贫下中农子女,根红苗正,你们这样做,是长谁的威风,灭谁的志气?理由之二是大连青年说的:屈原是伟大的爱国诗人,连毛主席都肯定,再说郭沫若是鲁迅的战友,这些你们总该知道吧?学校领导一听有点发懵,而且他们也知道三姐的身份,不仅是大队书记,革委会副主任,还是公社的党委委员,所以当时就让步了,他们甚至坚持要三姐留下吃饭,三姐秀发一甩,英气勃勃地说,饭就先不吃了,等啥时候我弟弟进步了,当上红卫兵,再过来谢你们吧。

那件事之后不久,可能没超过两星期,我就被批准加入了红卫兵。

三姐认识公社的康子凡书记,他书读得多,字也写得好。三姐很羡慕康书记,总告诉我要向人家学习。她还经常从康书记那里给我借书,但都是经过选择的,多是革命战争小说,像《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红旗谱》、《苦菜花》、《迎春花》什么的。特别是经过那件事之后,三姐更谨慎了。有一段时间她专门给我借郭沫若的书,大概认为这会保险些。郭的书有的我能看懂,像《李白与杜甫》,有的根本看不懂,像《十批判书》,但看不懂也看,因为那时的学校并不怎么上课,反正时间有的是。印象最深的是郭沫若的一本散文集,我一看到就喜欢上了,书名赫然醒目:“海涛”,是作者亲笔题写的。这两个字正是我的名字,用那遒劲大气的书法一显,特别带劲,而且还是印成深蓝色的,让我立刻就找到了自己。

三姐也说:弟弟你看,你这名字多有气魄啊!

4

实际上,乡村的"文革"和城里的"文革"有很大不同,乡村的文革是静悄悄的,虽然也搞批斗,也有打人,但总归是乡里乡亲,民风向善,而且你再斗再打,地里的活毕竟不能耽搁,否则到秋天没粮食,你吃啥呀?外国有句谚语说得好:"人创造了城市,神创造了乡村",文革是人闹的,而不是神闹的,所以在乡村,不管什么革命,都免不了要带上泥土气息、田园风味。

文革期间的三姐名声比以前更大了,她在社员群众面前讲话的样子威风凛凛。但我至今想不明白的是,正是在那段时间,三姐怎么会学起了绣花呢?特别是下雨天,没法下地干活的时候,三姐就在家里绣花,而且不是一个人绣,常常是把同村的姐妹,或者是下乡女青年召到我家,一边说笑一边绣,营造了一种很古典的闺房氛围,让我感到既新奇陌生又无所适从。

三姐还学起了做饭,三姐做饭的样子也好看,一边切菜一边唱歌。我给她拉风匣,一边拉风匣一边看书。

当然更多的时候,三姐还是要出去开会。那毕竟是文革期间,形势是比较复杂的。记得每天晚上她三更半夜回来,父亲都在吸着旱烟等她,然后磕磕烟袋问话:今天都开啥会了?那前院你四大爷会有啥问题呀?北头老赵家的成分我知道,几百辈子的事了,还有啥折腾的?等等。对于父亲的这些问话,三姐在一般情况下,都会有比较通情达理的解释。当时我印象很特别的是:三姐在提到村里几个正挨批斗的地富分子时,称呼还是那样亲切,比如说老孙家我大哥如何如何,老谭家我五叔是怎样的情况。现在回想起来,深感在那些严峻的岁月,其实也有许多温暖。

三姐是温暖的,她的心灵深处充满了亲情与乡情。家乡土地上出产的小米,三月桃花似的高粱米饭,养成了她的特殊禀性,既敢作敢为,又重情重义。有一年中秋节,三姐不知从哪儿弄来三块月饼,父亲一块,母亲一块,另一块我们姐弟几个每人分了一小瓣。那天晚上,邻居孙家的大哥来了,他又带来几块月饼,进屋就给父亲磕头,说多亏了我三妹子呀,云云。他家是富农,具体感谢什么事记不清了,只记得人走之后,三姐没说什么,父亲看上去很满足。他吸着旱烟,忽然很感慨地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是一句农谚,是预测气候的,但却似潜藏着一种很神秘、很特别的美,我们一时间都被这种美吓住了。三姐瞥一眼天上的月亮,果然是被云遮住了,三姐说:咱们都记住啊,明年正月十五,肯定会下场雪的。

我们于是就开始盼望那场注定要到来的雪。

5

1972年冬天,我在雪花弥漫中应征入伍。说是应征,其实我知道,主要还是三姐促成的。那年代能当上兵可是件大事,三姐为了我,从公社到县里的武装部都没少跑,她和接兵的几个班长也混得很熟,有一次还请他们到家里吃饭。

临出发的那天早晨,我抹着眼泪走出了家门。三姐坚持送我到公社集合,用她的飞鸽牌自行车。我说:姐,这回我带你吧。三姐就坐在车后边。我一边骑车,眼泪止不住滴在新发的绿军装上。我想起年迈的父母,他们那天早晨起的那么早,我的背篼里还装着母亲现煮的鸡蛋。我想起三姐从小领着我到处走的情景,现在我终于不用她领了。这辆自行车,是三姐最心爱的东西,此外她连块手表都没有。而我说要学自行车,三姐就宁可自己走路,也把自行车让给我学。有一次我骑车撞到树上,把自行车撞坏了,三姐却没有一句责怪的话。有多少次,三姐是骑车带着我的,而现在,我终于也能骑车带三姐了。

三姐坐在车后面,好像也在流着眼泪。快到公社的时候,三姐说:弟弟,姐知道你长大了。到部队可好好干啊。

回想起来,我真是有点辜负了三姐。她说我长大了,其实我精神上还没长大,这种没长大的标志就是想家,魂牵梦绕地想。我们的军营在烟波浩渺的武汉,因为有"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诗句,这三镇鼎立的江城,在我的记忆中就总是淡雅地黄白相间着,本身就像个满怀乡愁的地方。特别是冬天,那里几乎见不到雪,即使下点雪,也是落地就化。这使我对家乡的思念与日俱增,我军营的梦中飘满了家乡的雪花。

在军营,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给家里写信,而主要是写给三姐的。我向她汇报军营里的所有故事,师长是多么帅气的老头,排长是多么英俊的小伙;还有我打靶的成绩,我的绘图室;我多吃了两碗饭,我擦枪时把部件安错了;还有地里的油菜花,好吃的红菜薹,等等。三姐给我的回信也是极认真的,总是鼓励我安心服役,保家卫国。当兵三年,我收到三姐的信大约几十封,那些语重心长的信,让我在南国天空下一次次热泪盈眶。

春天,三姐来信说她准备报名参加民兵独立团去修铁路,那是国家的三线建设,备战备荒为人民。后来就果然去了,在独立团,三姐担任民兵连的指导员。

秋天,三姐又写来了信,说:弟弟,姐要结婚了。

6

我相信三姐是革命者。

周总理和毛主席相继去世的时候,三姐是哭得最沉痛的,这两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让三姐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三姐臂上的黑纱,一直佩带了很久很久。

三姐当然够不上革命家,她的所有工作和劳动都是属于基层的、底层的,说到底不过是普通老百姓。但从小到大,我就是一直觉得,三姐身上有着某种革命家的影子,说到最少,也有点像那些端庄美丽、特立独行的女革命家,比如卢森堡,还有爱尔兰诗人叶芝所终生追求和爱慕的莫德.冈。

叶芝的故事我是许多年后才读到的,当时我立刻想到,三姐就是那个女革命家,或者说,三姐是那个像火焰般的爱尔兰女子的中国辽西乡村版。

年轻的三姐,当年拥有众多的追求者,但是都被她一笑置之地拒绝了。三姐的拒绝几乎是没有理由的,从二十一岁到三十一岁,整整十年间,多少革命精英,多少青年才俊,都被她的秀发一甩,莞尔一笑地拒之门外。为此,父亲夜不成寐,愁肠百结。父亲想不明白,就算是为了革命,响应号召实行晚婚,可到底想晚到什么年月呢?这个整天风风火火的女儿,这个日夜忙于工作的女儿,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呢?

总之,三姐的婚姻与爱情,是父亲心底难言的痛,而对我们几个年龄还小的弟弟妹妹来说,则是个难解的迷。有一年秋天,村里来了拉练的解放军,都分别住在社员家里,我家就住了一个班。那个班长是个非常喜欢唱歌的人,每天都院里院外地哼唱着:"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一边唱一边挑水、扫院子。特别是三姐回家的时候,他就唱得更加起劲,把心字拉得很长。但后来他突然不唱了,那是在大队为他们举行联欢会之后。据说在联欢会上,三姐为战士们唱了一首最好听的歌,三姐的歌声连续几天被公社的大喇叭连续播放:"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

那个班长从此变得沉默寡言。部队要撤离那天,他一大早起来,把我家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也挑得满满的。然后把我叫到外面,送给我一枚晶莹闪亮的大子弹壳,又递给我一个日记本,叮嘱我一定代他送给三姐。那个日记本是红塑料皮的,翻开,里面是用很飘逸的字体写的一首诗。

我把日记本很郑重地交给三姐,并告诉她里面有诗。但三姐看了两眼,就微微一笑,把那诗撕掉了,然后说:这日记本送给你吧,弟弟。

叶芝对爱尔兰女革命家莫德.冈一见钟情,但后者却断然拒绝了他,就像拒绝多看一眼他家窗外的苹果树。后来,叶芝为这位女革命家写了许多诗。其中一首像是在解释他被拒绝的理由:"她活在风暴和斗争中/她的灵魂如此渴求/生命辉煌的荣耀/因此无法忍受/寻常美好的生活"。

三姐就是这样,她似乎就是为那些特殊的年代而生的,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初,那是三姐生命中最辉煌的岁月,在这段岁月里,她可能像所有天真无邪的革命者那样,把革命当成了最高的爱情。

我不知道那个写诗的班长后来是否也成了诗人,可即使他成了诗人,他能比得上叶芝吗?他能为三姐写出《当你老了》这样的千古绝唱吗?

"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沉沉"。

7

可三姐怎么会变老呢?

关于我相对短暂的从军生涯,我写过一篇题为《在军营那边》的文章,表达了对部队生活的感激与怀念。其实对我来说,部队是难忘的,从部队回家的情景也同样难忘的。对此我这样写道:"1976年,惊蛰刚过,残雪犹存,但当我只穿一身军装,没有领章帽徽,同三年前离家入伍时毫无二致地出现在父母面前时,我从他们宽宏慈爱的惊喜中看到了苍老无言的失望,这让我顿感无颜,并内疚不已。当兵三年没探过家,父母连看都没有看过我戴上领章帽微、作为正式军人的样子,更没有过一次向亲友炫耀有个当兵儿子的机会,为此我真是空前的内疚。但我只能努力做出欢天喜地、见多识广、成熟懂事的样子。"

但三姐毕竟是三姐,她一点没表现出对我的失望。或许可以这么说,当我努力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时,三姐为了鼓励我,也在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刚到家那天,三姐不仅派从没见过面的姐夫到车站接我,晚上还亲自做饭做菜。我说:姐,我回来了。三姐说:我早猜你该回来了,前天还跟妈和嫂子说呢,咱弟弟是上大学的料。

我发现,三姐一点都没变老。虽然她已经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但每天还是那样风风火火,朝气蓬勃,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而且,就像所有的革命者都敢于预言那样,三姐果断地预言了我的前程:上大学。在我刚刚复员还乡、充满愧疚迷惘的日子,这句话仿佛一下子照亮了我,给了我新的勇气和希望。

那时候离粉碎"四人帮"还有一年,离国家正式恢复高考还有两年多。

不久,三姐又提议让我到公社中学去当民办老师,说学校领导那边,由她亲自去安排联系。那时候三姐已经到供销社工作,人们称她为主任。

两年后,我真的考上了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三姐张罗着在家里请客,场面很大,酒菜很体面,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了,学校的领导老师也来了,还有我的同学好友,可以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面对平生第一次为我举办的宴席,我流下了眼泪。三姐让我给大伙敬酒,我说了句"感谢三姐为我操心",就说不下去了,满杯的老白干一饮而尽。

是啊,我生我长,我歌我吟,从小到大,除了父母,三姐是为我操心最多的人。是她助我去当兵,是她促我考大学,是她从来没对我表示过失望,是她牵领了我的童年记忆,扶持了我的少年时光,推动了我的青春岁月。即使在我上了大学之后,三姐还是忘不了支援她这个弟弟,虽然她和姐夫的工资都不多,但每学期总忘不了给我汇款,直到我大学毕业为止。

我那时觉得,三姐是最有力量的,她生生不息,就像一种无尽的资源,你怎么依赖她,她也不会显得枯竭。在大学时每次放寒暑假,我都要去三姐家呆两天。三姐家不仅有好酒,有老实厚道的姐夫,有三个虎头虎脑的外甥,还有姐姐对弟弟的无私关爱。

三姐会老吗?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已经研究生毕业到省城工作了,还依然不相信,三姐有一天会真的变老。

8

但三姐真的变老了,或者严格地说,不是变老,而是变得枯竭、枯萎了。随着姐夫从煤矿下岗,三姐家的日子开始艰难起来,更严重的是三姐的供销社也繁华落尽,转包给私人经营,三姐也下岗了。三姐变成了农妇,昔日革命者的光荣与梦想,由于日渐拮据的家境而变得近似于对历史的嘲讽。最让三姐难堪的是她已经变得没用,外甥们长大了,上学、当兵、找工作,这些事本来是她最该操心的,可时代变了,她基本上都无能为力。她在弟弟需要帮助的年代神通广大,但轮到自己的孩子,她除了动用多年的一点积蓄,给孩子们说上媳妇,有房子结婚,别的都谈不到了。

三姐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每逢我回老家时看望她,她和姐夫总要问我一些很宏观的问题,关于职工下岗,关于贫富差距,关于什么是社会主义。三问两问,有时还会争辩起来。后来,连这种争辩也没有了,三姐开始变得沉默。再后来,三姐的样子就显得很忧郁。

三姐到我在沈阳的家里来过两次,第一次是送孩子当兵,第二次是也是为孩子的事。但第二次来的时候,她已经患上了忧郁症。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什么是忧郁症,是忧郁或忧伤本身所造成的吗?而忧伤,在政治上它本该是人的一种权利,在情感上它本该是人的一种审美,记得哪位作家谁说过:对美的怀念总是令人分外忧伤。曾经有过那样的年代,人是不允许随便忧伤的,现在我们可以忧伤了,那就可以忧伤无度吗?要知道,忧伤是像手风琴一样悠扬的情感,它不应该,也不可能伴随着惊恐惶惑的眼泪。

也许,只有曾经高贵成性的人,后来才会变得忧伤成性。这就是三姐。那次三姐来我家的时候,我几乎放下了所有的工作,陪三姐走遍了大半个沈阳,去故宫,去大帅府,去东北大学,去辽宁大学,我想让三姐多走走这些高贵的地方,以重新唤醒她对往日高贵的记忆。我给三姐照了很多像,并及时地冲洗出来给她看。三姐很高兴,她对在赵一荻故居照的几张尤为满意。晚上,陪三姐喝酒。我想在从前,三姐曾那么多次为我摆下酒宴,现在无论如何也该有所回报。于是就尽量买好菜,买好酒,有几次还把我和妻子的男女生同学找来,预先在电话里嘱咐了,过来一起陪三姐说话。

还有唱歌。想起小时候三姐教我的那些老歌,我提议陪三姐去歌厅看一看,但是三姐执意不去,她说:就在家里唱吧。于是我们就从头唱那些老歌:"一树红花照碧海"啊,"一条大河波浪宽"啊,三姐基本上都能记住调,只是有些词忘记了。她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支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着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

真的,三姐那次在沈阳很开心,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那篇童话,燕子在田鼠家养伤。我想我注定是一只田鼠,而且我多么希望做好这支田鼠啊。我想让受伤的三姐在我家养好伤,然后再像燕子那样飞回蓝天。

三姐临走的时候,精神比来时好多了,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忧郁。我和妻子送三姐上火车,我说:姐,你再来的时候,我陪你去趟大连,看看海。三姐满脸笑着说:我也正想呢,咱弟弟的名字里有海,可我这辈子,还真没有见过海呢。

9

但三姐终于没能看见大海。

命运给予三姐的最后一击,是大外甥的不幸去世。那是个英气勃勃的孩子,长得最像年轻时的三姐。但有一次去山上挖铁矿石,这孩子就走上了不归路。无法想象,这样的打击对于三姐来说是多么致命,但三姐还是挺住了,她又继续活下来,艰难地主持了另外两个外甥的婚事,还连续几年帮着他们带孩子。但在2007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三姐终于挺不住了,她的忧郁可能像癌细胞一样扩散了,并深入骨髓。当时家里没有任何人,晚风吹拂着像垂老的仙女似的三姐,她用含泪的目光擦拭过屋里屋外,擦拭过田野和夕阳,然后祭拜了三个星星,就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三姐独自倒地,无声无息。

假如我是爱丽丝,我能从仙境里找回三姐吗?仰或是从天堂里,从马克思为所有革命者建造的别墅和花园里?

那个夏天的晚上我的车长驱近四百里,冒着在高速公路上违章的危险,终于在午夜之前赶上了三姐的葬礼。三姐,你走得太急了。人间草木太匆匆,泪飞顿作倾盆雨。

伟大的诗人叶芝,在你写出不朽名篇《当你老了》的时候,你是否设想过一个美丽的革命者另外的结局,那就是她根本不会老,因为她拒绝老,她会这样虽然匆忙,虽然简陋,在所有人都不再关心她的尊严的时候,自己不乏尊严地死去?

三姐死后,我用英文在博客上为她写了一首诗,为什么用英文,说不清楚。后来想想又译回汉语,题为《没见过大海的姐姐》:

当你老了,姐姐

泪水从夜空滑过

连同星的影子

都构成了传说

......

你不会老,男孩说

而你微笑着,无声

就像所有诗人的姐姐

也像那本童话

......

三姐谢世已经三年了。仅仅用这样的破诗来怀念她,作为弟弟我深感有愧。实际上,对于三姐为我做过的一切,我都是有愧的。但我无法忘记三姐,就像我同样无法忘记那个伟大而无辜的年代。三姐属于那个年代,属于那个时代所有的日子,所有的田野与革命,所有的道路与歌曲,所有的雪花与欢笑。因此对于三姐的死,我坚持要用"谢世"二字。谢者辞也,谢世就是辞世,即不愿意与这个世间合作,故而辞去的意思。三姐不属于这个时代。三姐不属于这个时代当然并不说明这个时代不好,但也不能反过来,说三姐不好。

我想还像小时候那样,再给三姐年念一遍屈原的诗句:"反省我的志向,遭受委屈何妨",却忽然觉得这其实很没力量,还不如《九歌》中那句:"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一半高贵,一半忧伤,还有若隐若现的神秘,仿佛那是山坡上最惊艳的风景。

三姐如今被安葬在故乡的山坡上,但愿她能听到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为感慨她的历史和命运而赋成的另一篇九歌。惟伏尚飨。

(责任编辑  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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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悦读丨诗歌]王洁<失落> 文/王洁 [作者简介]王洁,笔名夕耕,山西省吕梁市柳林县人,喜欢阅读和创作文学作品,性格开朗. ----------------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 ...

  • 桑梓马中那些曾经的校花们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周兰芳女士给编者发来长短稿件多篇,编者选 ...

  • 张建文:我姐是个狐狸精

    邵东市人民欢迎你 我姐是个狐狸精 张建文 我的心中有一只美丽.高贵.聪慧.优雅的鸟儿,那就是我的堂姐春燕. 自从我在邵阳创业科技学校任职以后,七八年了,再没见到我的春燕姐了.昨天,我们竟然同乘一辆车, ...

  • 大姐 || 作者 辛俊烈

    大    姐 作者    |    辛俊烈 作者辛俊烈,中学一级教师,现退休居平川区.喜欢写作,有作品在<白银文学>和<陇上风情><平川在线><天南地北会宁人 ...

  • 【旧诗摘录】我们的公社书记

    我们的公社书记 雪岸 1974年8月15五日于厦铺 一双草鞋脚上穿, 万里征程不知难. , 你淌过多少次河水, 爬过多少次高山. 哪儿没有留下你的脚印, 哪儿没有你实地察看? 小小本子口袋装, 勾圈符 ...

  • 彭新建:​我的校长(上)

    我 的 校 长(上) 文/彭新建 (一) 说到十五六岁的那个"我"时,我有一段故事说给大家: 5月的一天上午课间休息,我无意中看见父亲单位的一个政工干部和我家地段派出所的一个民警, ...

  • 川江记忆——少女之梦(一)

    作者:江邦英(丽蓉) --谨以此书纪念父母百年诞辰,并献给长姐八十华诞.祝愿长姐与夫君耄耋牵手至期颐,共享美好生活! 何知礼院士简介:四川高县人,世界著名的矿物学和地质学家.国际矿产资源科学院院士.乌 ...

  • 韩秀兰| 梦想在坚持不懈中实现

    梦想在坚持不懈中实现 Table qing in Xining 文|韩秀兰(青海) "韩家丫头,你的通知书来了!"公社书记报喜的声音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当时,我和伙伴们在地里 ...

  • 2020辽宁文艺季度述评——儿童文学(冬之卷)

    ( 冬之卷) 2020年岁尾,300多个跌跌撞撞的日子终于闯线,历史终将铭记这一年每一天的艰难和疼痛.许多年后,当我们回忆起这个冬天,依然能听得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惨痛呻吟,也能回想起这个星球上诸多生命的 ...

  • 山火 ▏困局

    困局 作者 ▏山火 一九七四年七月底,一辆满载成都知青的大客车,出北门.开到广汉县xx公社门口停下,放下人和行李,绝尘而去. 这是只有一条街的场镇,公社政府坐落在街中央.农民兄弟拿着扁担在此等候.我与 ...

  • 一碗让我终身难忘的炒鸡蛋

    今天见到了十多年没见过面的乡友刘俊巧.俊巧姐是当年我们一块下乡插队在池芦大队的知识青年,她的家当时就住在当地的公社所在地宫前街. 一九七五年秋季,十九岁的我在下乡的宫前公社水利专业队参加劳动,一天中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