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杨栋丨小说/白太阳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杨栋：山西沁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家、漫画家、国家一级作家。自幼喜欢读书，长大之后又迷收藏。建有私人藏书楼“梨花山庄”，收藏各类图书1万余册。每年在全国发表散文一百多篇、漫画一百多幅。在多家报刊开辟散文与漫画专栏，曾获山西青年散文大赛一等奖、山西“读书状元”奖、山西“优秀总编”奖、山西省十大藏书家、山西省优秀文联工作者、中国骄傲--全国优秀文艺工作者奖、全国十大读书人物奖等，出版有《杨栋文集》8卷本及其它著作70多种。
杨栋
初夏的早上，山里真是还凉。一位古诗人写这里的夏天说：“入夏风犹凛，经春花未斑。”可见古时候这里也凉。但银银不嫌凉，他喜欢写诗，喜欢极了。早早的，就拿着小本子到河边去漫步。
河水像绿绸子在一抖一抖地涌动。风很凉，河水嫌冷，流不畅快。两只鹳鸟立在河边，天鹅一样白，仙鹤一样闲，长长的脖子像林风眠的笔管，信手一涂都那样美。银银看过林风眠的画，林风眠就喜欢画这种鸟。不止林风眠，唐代的杜甫就喜欢上这鸟了，“一行白鹭上青天”，白鹭不也是鹳鸟么？
白太阳抖动着从小凹里悠悠而出，在山凹里睡了一夜，半醒不醒的样子，还像在打着哈欠。
太阳出来了，满世界的薄雾就渐渐飘散。薄雾是由太阳织成的金丝，太阳纺成的银线，一丝丝一缕一缕，闪着稍纵即逝的银光。
银银有些感动，从小人们都歌唱红太阳，但他很少见红太阳，太阳还是白的时候多。银银想到爷爷，爷爷是个银匠，他打造的银器人们都喜欢。但他没见过爷爷，爷爷在战争年代当兵走了，一直没有回来，只给他留下一条银锁链。银银想到爷爷，就想到太阳，银银用双手合拢来遮在眼上照着太阳看，太阳像个刺猬，射出的直线就是刺猬上的刺，硬硬的，直直的，但太阳边上一晃一晃有如一个银圈子在晃。银银看着太阳，就想写诗，他拿出小本子，写：
山凹里摇摇晃晃
走出来一个白太阳，
白太阳，你是一个老银匠。
给墨绿的玉米叶镶上银边
给嫩绿的草叶滚上珠光
给浅绿的小河水洒满金屑
给寒冷的小山包镶上银框。
嗨！白太阳，
你这个老银匠。
河边没有人，田野里没有人。庄稼地露水大，早上是没有人上地来的。银银一个人在田埂上看风景，有些自我陶醉。他是个高中毕业生，读了不少唐诗宋词，心里老想着诗。他是第一次来这小镇，他在姨姨家走亲，每天早晨都走来看“白太阳”。
身后的玉米地忽然“忽沙忽沙”地响起来。银银有些怕，山里的村镇早没了狼，但有山猪，在没有人的夜晚，山猪们常常入侵庄稼地，挖走山药蛋，糟蹋嫩玉米。银银下意识地合上诗本，抓起一块石头……扭身一看，却是一个老者，老者挽着裤管从庄稼地走过来，腿上被露水打湿，沾满了青黑的草屑，挂着浅绿的叶片，一老一少的眼光相遇时，都有些惊讶，老者看见地上的小本子，眼睛一亮。
“你在这背课文么？”
“不是。”
“你在画画？”
“不是。”
老者弯腰拿起本子看起来，脸上漾出响亮的笑，“哈哈，白太阳，好！老银匠，好！这是你在哪抄的？”
“不是抄的，是我刚写的。”
“是你写的？”老者脸上又涌上疑云，“你是这个村的？”
“我是王庄的。”
“那你在这里上学？”
“我毕业了，在这走亲呢！”
“你是王庄的，认得王大壮么？”
“那是我爹。”
“哦，你就是大壮的孩子？”
“是呀，你认得我爹？”
“不仅认得，我是你爹中学时的老师。”
“你是李伯伯？”
“是的。”
这回轮到银银惊讶了，他爹说过他的一个中学李老师来当县长了，什么时候去找一下老师，给银银找个工作，这样孩子一生能有个饭碗了。可这位满身沾满庄稼叶子的老者，哪像个县长呀。银银看着老者很和善，便怯怯地问：
“伯伯，你这一大早钻庄稼地干啥呀？老百姓都怕露水呢。”
老者笑了说：“我在镇上下乡，想看看今年的庄稼长得咋样。”
“那你就一个人？”
“一个人呀。”
“你就不怕，这山上常有山猪什么的。”
“山猪也都是怕人的。”
老者拍拍银银的肩头，呵呵直笑说：“没想到大壮孩子这么大了，还这么有才，孩子你以后别写诗了，学着写材料吧，县上最缺写材料的人才。”
“什么是材料？”
“就是公文啊。”
“我不会写公文。”
“公文就是实用文，诗文全是无用文，从古至今，写诗的人日子都很苦的。”
“是的，苏东坡就是因为写诗获罪的。陶渊明、李太白也都罢官了。”
“你读的书还真不少。走，和伯伯回招待所吃早饭。”
老者领着银银在田埂上走，白太阳虚幻的光线强了起来，照得空气也发了白，山，水，树，村子，石桥……全是白晃晃的，银银像走进了梦幻世界，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县政府在镇上开的小招待所。走进小灶餐厅，老者让银银洗洗。银银一擦那香皂，绵绵的，香香的，那种香气他在学校一位美少女头发上闻到过，是芳草的香，香料的香，甚至有些少女的体香。
老者喊：“服务员，加两菜，我有小客人呢。”
银银看见老者在招待所像主人一样随便，又像皇帝一样威风，所长、秘书，随从都围着他转。银银这才觉得，他真的是县长啊。
银银打量小餐厅，是一色的白，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吊灯，雪白的餐桌餐椅套着雪白的桌裙、椅裙，椅子也穿着白裙子，连餐具也全是镶着金丝的白瓷。银银很不自在，一动也不敢动，只怕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染脏了椅子上的那漂亮的白裙子。
菜端上来了，一盘金黄的土鸡蛋里面混着绿莹莹的葱花，嫩黄嫩黄的鲜亮。一盘辣子白，是茴子白炒鲜红的辣椒。桌子中心放着一个盘子，里面站着一只玉色晶莹的白孔雀，周围是五色牡丹小花。银银喜欢极了，一动不动地看。老者笑着说：“那是用蔬菜雕的，白萝卜雕成孔雀，红萝卜、黄萝卜、西瓜等雕成牡丹，那是菜桌上的装饰，是能看不能吃的。”
银银第一次知道世上有能看不能吃的菜，看一看也能填饱人的食欲。
接着又上来一盘炒肉片。老者端到银银跟前，肉片子有火柴盒大，油汪汪冒着热气，但都很薄，甚至都晶莹透明，如一片片白色玉片，上面沾着酱红色的酱油小珠，如工艺品。银银想到爷爷的银艺，这肉片是爷爷手下的银花银叶？璀灿得叫人心动。银银第一次吃这么好的肉片，他夹一片放在口里，总舍不得咬，舍不得咽，抿来抿去，好长时间才恋恋不舍地咽下，满口余香。
老者对座上人说：“早上看庄稼碰见这孩子，是我中学教书时一个学生的孩子。这孩子有才，能写诗。”
众人也都称赞银银，银银羞得不敢抬头，生怕别人笑他。
“这孩子思维不同，别人都写红太阳，他写白太阳。其实他写得才真实，太阳大部分时候是白的。如果太强烈，成了火红的火炉子，庄稼会受不了的。”
老者一直往银银碗里夹肉，说：“多吃点。”银银感动得想哭，但总不敢说话。早饭的馒头也是雪白雪白的，其他人只吃了一个，银银已经吃了两个。白面馒头虚虚的，绵绵的，有麦香味，还有一丝甜味。银银在家里能吃四个窝头，这馒头他能吃五个，但他不敢吃了。老者见他意犹未尽，又拿给他一个。
“还能吃？”银银傻傻地问？
“不限量啊。”老者说着放在他碗里等着他。
“我以为食堂都是份饭。”银银实在地说。
人们都哄地笑了。老者说：“孩子，你好好学习，好好写作，将来县里文化部门用人，我推荐你去工作。”
银银感觉想哭了，但又极力地忍着。老者对炊事员喊：“把剩下的馒头给我打包。”银银愣了，秘书们愣了，炊事员也愣了。
县长送银银出了大门，把那袋馒头放在银银手上，银银的泪水真的流下来了。
银银回到山里，更喜欢看日出了，他到河边看，上山坡看，他也依旧喜欢写诗：
山坡悠悠荡荡，
升起了一轮白太阳，
白太阳，像一朵银色花，
它叫高山生长梦想，
它叫阴沟滋生欲望，
它叫河流妆成银链，
啊，白太阳
是一朵银色花。
后来，银银却再也没有见过李县长。
多年后银银北漂到京城成了诗人。
父亲到北京看他，问：“你还记得李县长么？”
“记得，他让我吃大肉片、大馒头了。”
“他患了偏瘫了，前些天，我去看他了。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是没给你安排个工作。”
“他还好么？”
“他后来调到师范大学当了校长了，可有人告状说他为了评教授职称，论文造假了，让上级免职了。他心情不好才得了病的。”
“他精神还好？”
“我看他受了刺激，神经不正常了。我临走时，他突然哈哈哈地傻笑起来，还朝我吼了一声：'嗨，白太阳！’”
银银忍不住哭了，也忍不住随着父亲的声音说：“嗨，白太阳！”
（责任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