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凯 | 韩寒真正的成熟了,而你呢?
思想周刊
这是『思想周刊』的第九十一篇文章
1999年,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上海市松江二中的一名退学少年韩寒,以一篇《杯中窥人》拿到冠军,随即出版处女作《三重门》,以退学和青春期叛逆为关键词,文采斐然,轰动全国。近二十年后,韩寒在新浪微博发出一篇《我所理解的教育》,诚恳的劝解当下的年轻人:
“如果你真要走上自我学习之路,我个人不建议在大学前离开学校。”
“如果你是其他学科或者其他兴趣,那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更好的大学。中国的教育质量不是最顶级,但整体不算差,创造力和想象力的缺失不光光是因为教育的问题。”
这篇短文一反当年韩寒嘲讽奚落中国教育体制的口吻,不仅重复了“读书改变命运,知识就是力量”这样的金句,鼓励大家好好学习,不要学他一样高中退学,甚至还对中国的教育体制给予了某种肯定:“现行的教育制度包括高考制度,肯定无法照顾到方方面面,也有很多需要改进之处,但没有一个制度是可以照顾到所有人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它有着基本的公平。”“对于大部分普通家庭来说,根本没有必要去羡慕美国、英国的教育体系,而应该庆幸在中国。”还是熟悉的韩式调侃文风,但表达的内容却与曾经的韩公子大相径庭。这些话都很正确,但是从韩寒嘴里说出来,却在网络上激起了一片哗然。
韩寒本人,连初二都没有读完,并且经常发表“个人觉得数学学到初中就够用了”“义务教育就像穿着棉袄去洗澡”等言论。不过,那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光景足够改变很多事,后来的韩寒,很激烈的写过一段时间的杂文,然而也逐渐归于平静,立场渐渐倒向另外一边,网友评价:“虽然之后逐渐脑残,变成了五毛,但是才气是真的。”也许我们再也看不到曾经那个针砭时弊的韩寒了。说起来,作家韩寒早已经不在公共领域发声了,最近这几年,他写的越来越少,身上“作家”的这个标签愈发黯淡。现在的他更容易被人解读为车手、导演或者创业者。
韩寒真的变了吗?也许他只是不在年轻了,时光无非轮回,没有人可以永远年轻,但是永远有人正在年轻。年轻人总是“幼稚而愚蠢”的,而当他们成长至可以大声反驳时,却又不再年轻。这个世界上,最幼稚的就是说一个年轻人幼稚。成长的规律便是当我们已经明白看到现实的惨烈时,我们已经在这人生的白刃战中自损八百了。如今的90后、95后甚至00后并不会在乎,他们即便一无所有,但是并不着急,时间最终将推翻一切,不管顺从还是不屑,一代人的时代终将过去。每天升起的,其实都是新的太阳,大概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才是最重要的。
由最初的“到现在都一直在庆幸自己没去上大学”变成“高学历是人生的标配”,韩寒的确变化很大。从外部来说,或许是因为写作的枯燥限制了自己的自由,几年前,他已经从一个闭门码字的作家转型为商业赛车手和电影人,当然这绝非是因为在文坛混不下去而灰头土脸的选择转行离开,要知道当韩寒从文学的神坛因“转战”退下的那一刻,年轻人对其迷恋的热度其实不减,即便是转行专攻赛车和电影,粉丝们依旧望眼欲穿地等待韩寒更新个人的新浪博客,以期第一时间了解韩寒本人的个人动态,即便是他深夜发文,照旧拥趸无数。除了才思敏捷,跳跃性强,文笔依旧犀利,调侃风格不变之外,韩寒真的变了。
有人说,韩寒变成了自己曾经“反对”的人,按说一个“少不更事”的人,在经历了人生的些许风雨后,慢慢重新审视和反思当年年少轻狂的自己,也属正常。回首来路,不是批判,也并无悔意,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诫当下迷信“读书无用论”的小伙伴们,不要学当初的自己,虽然曾用文字感染过一大批年轻人,殊不知自己当年随便的一句“庆幸自己没读大学”,误导、甚至是贻害了多少“无知”的少男少女,此言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猛子扎进文字的“傻瓜”一定为数不少,他们笃信“偶像”韩寒,这些人的最终结局不得而知,反正“韩寒”仍旧只有一个。
年轻时的韩寒铁定了靠手中一支笔打天下的决心,狂妄到极致时曾经自信满满地把自己定位于“稳坐当代文学的第三把交椅”,文学大师级的人物之中他只服钱钟书和李敖,至于巴金、鲁迅的作品,韩寒更是诚实地直言“根本看不下去”。现在看来,当年的狂妄和不可一世,其实就是年少的叛逆和轻狂在发酵,他仿佛是在用那样的一种方式向这个世界宣战,试想当时的他其实也并无把握能否赢下这个自己设定的“不按套路出牌”的棋局。幸运的是,他成功了。
但更多不了解韩寒的人,对他的标签印象仍然停留在“叛逆青年”的桀骜标签中。所以,当曾经那个17岁高中退学,大喊着“到现在都一直在庆幸自己没去上大学”的韩寒,那个中国应试教育体制下的“异类”,突然在自己社交平台上承认“退学是一件很失败的事情”。给众人的感觉是很幻灭的,毕竟,一个群体、一种人生、一直长期形成的标签感会有惯性。
他再次让一些人感到陌生。于是,前两年骂他“臭公知”的人,现在转过头来,又开始奚落他“最终还是认怂了”、“很正能量,很核心价值观,很响的一记马屁”……不过,我对韩寒今天的言论,却丝毫不感觉陌生和意外。韩寒给人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狂”,这可能和他年轻时崇拜李敖有关。他在高中时宣布,中文写作里,“钱钟书第一,李敖第二,他排第三”。这当然是狷狂之语。但这些年,他逐渐从一个睥睨一切的叛逆少年,变得愈发谦逊随和,世人谓之“懂事”。近些年,更是不断反思自己,向现代诗人们道歉,又发文鼓励年轻人不要退学,好好学习。自己手中的笔,最难描写的还是自己。因为人活着是一个大道理,身在世中,必被尘染,变化只是一个中性词,活着的是非没有对比的必要,心态才是最核心的秘密,然而,促使一个人从生存的一种风格转变的,更多的是本来同向而行的个体与社会,平行之后开始密布交集。
韩寒坦言,多年前选择退学是严重的错误。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打自己的脸了,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打脸,到底是时代所迫还是顺应了时代?退学是一件很失败的事情,说明我在一项挑战里不能胜任,只能退出,这不值得学习。值得学习的永远是学习两个字本身。“学习”两字,不分地点环境,是一件终老要做的事情。我听到有人美滋滋得意洋洋说,韩寒,我学你退学了。我不理解。我做得不好的地方有什么好学呢?为什么不去学我做得好的地方呢?汽车之家创始人李想力挺韩寒观点,并表示:“我如果能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我才不创业呢。”
这已经不是韩寒第一次自己给自己打脸了。当年那个犀利的韩寒,高中自主退学,用一支笔杆挑战应试教育,炮轰当代文坛,叫板社会政治,如今不再是那个口出狂言的少年。
不是说没大学文凭的人没法养活自己吗?那我高中退学,不仅要靠自己的能力把自己养活,还要过的很舒服,于是《三重门》一炮而红,洛阳纸贵。
大家说我写的是地摊文学,连主流文学的后备作家都算不上。那我就让你们这些所谓的“主流文学”作家看看,一篇《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把知名文学评论家白烨几乎气个半死,韩寒这样讽刺道:
“我的写作可以说是中国难得的纯文学。写我所想,并不参加任何宣传活动。也从不假惺惺叫帮人开个研讨会之类。相反,很多书卖的不好的号称纯文学作家,必须时不时考虑,我要加点吸引眼球的东西啊,我第80页要上个床(还得野外)啊,100页要同性恋(并且3P)一下啊,200页得来点暴力(必须死人)啊,400页得来点乱伦(还是母女)啊。(通常种类作者写东西还特别长,没500页打不住),440页文革一下啊”。
韩寒执导作品《后会无期》剧照
你们说我赛车是瞎胡搞,是纨绔子弟烧钱玩票。那我就把中国汽车锦标赛的冠军拿个遍。后来,韩寒更是直接将枪口对准了公权力和整个体制,许多年前的很多公共舆论事件,都能看到韩寒独具一格,充满俏皮话的辛辣热评。即使在公共知识分子被“污名化”之时,他依然写下了《就要做个臭公知》这样的博文。这让他收获了“叛逆青年”所不曾拥有的光环和关注度,实际上,在那个阶段,因为对公共事件的关注和讨论,韩寒得到了许多主流媒体的认可。
《新世纪周刊》甚至出了一期封面报道,标题就叫《选韩寒当市长》。在这篇采访报道里,韩寒依然显露出对公权力的奚落。记者问他:如果选你当市长,你愿意接管大一点的市还是从小点的起步?韩寒回答:“我觉得市长并不是接管,而是服务。市长应该像KTV小姐一样服务大家,而且要比她们做得更好,她们只服务给钱的(人),市长还要服务没钱的(人)。”当然,嘲讽体制也让韩寒收获了足够沉重的惩罚,他主编的杂志《独唱团》被莫名其妙地停刊,第二期杂志甚至在已经印刷好的状态下,被迫回炉重新变成纸浆。而这一切,他甚至都不知道具体是哪个部门下的命令。很多人认为,这可能是让韩寒开始转变的关键。面对高耸森严的巨大体制,凡人几乎没有与之对抗的可能性,也许,在杂志停刊的那一刻,韩寒心中“意见领袖”的那个脆弱标签终于碎裂,让他产生了幻灭感。
对韩寒心态影响的一大转折来自于他和方舟子的大战,后来他说:“你如果没有被疯狗咬过的话,你也不知道自己能跑那么快。”他突然发现,自己写了那么多普及常识的文章,但其实并不能改变他人,充其量就是让他们爽一爽罢了,关掉文章,有些人该蠢还是蠢。“方韩大战”中,韩寒显得有些灰头土脸,尤其是他曾经一些昔日好友也站出来为代笔提供证据的时候——这最能令一个人感到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代笔门”之后,韩寒对媒体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是根本不在乎一个人的清白和委屈的。我对这个世界更加热情,也更加冷漠。”
从此韩寒写的就开始少了,其实他的转变也从这个时候悄悄开始了。他也许突然意识到,与对抗公权力相比,对抗庸众,也许来的更加困难。所以他自己写下这样的句子“一个好的写作者在杀戮权贵的时候,也应该杀戮群众。”
如今我非常能理解韩寒当时的感受,荒谬、可笑,想改变些什么却突然发现,其实根本无从下手,于是渐渐被无力感淹没。当一个人的努力在众人的鄙夷中淹没后,理性都成异类了,做个感性的人也不差。后来韩寒在《这一代人》里写:“就在两个月之前,我还在说不光要杀戮权贵,还要杀戮人民,我唯独忘记了还需要杀戮的,那就是自己。”
当一个年轻人真正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多元和人性的复杂后,就意味着这个年轻人的锐气和棱角,开始逐渐消散和磨损了。所以今天的韩寒,重新理解的不是教育,而是社会,而是人心,而是我们朝夕相处的周遭。
韩寒年轻时的不可一世,其实更像是一场赌气,试图以每一场胜利来宣告自己的正确,以每一次超车来嘲讽规矩和体制的束缚。但当他弯道超车之后,突然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其实自己的这条路真的很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按照“韩寒”的方式,在青春里来一场规矩外的漂移。
其实,为什么需要韩寒这样的,通过旁门左道取得成功的偶像给自己打气。说到底,是因为有一大群同样抗拒成长体制与教育模式的人时刻准备复制韩寒的境遇,韩寒的状态就是他们未来成功的模型与驱壳,任何一丁点儿的变化都令这群没主心骨的孩子慌神。公众推崇韩寒,也绝不是因为这个青年为社会提供多么大的思想贡献,而在于他对很多公共事件的看法,回归常识判断,包裹着良心、真实、独立。
就像韩寒在微博说的:“自我表达是很奢侈的东西,你不能又要完全自我表达,又必须要市场为你的自我表达买单,否则这世界就多么崩坏了。这也是一种自私的体现……而且据我所知,很多优秀的艺术片导演,其实很为他人考虑成本回收,根本不是人们想的那么任性。不要让信任你的表达的那些人赔个底朝天去喝西北风,这样才能让表达走的更远。”
人生如同地球引力,无论你想怎么挣脱,却始终会被拉回原地,岁月悠悠,万物消弥,能留下的也许只有当初的呐喊,是时代造就了最初的韩寒,而这之后,是韩寒自己制造了韩寒。他是个聪明人,懂得在规则下玩游戏,批判也是有的放矢,能做到这一点,已然很好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明白,靠一个人去推动、改变、优化一个群体、一个体系甚至一种价值趋向都是不可能的,况且,韩寒让大家好好读书,在我看来,也没有错。我们亟待改变的事,是我们每个人焦躁浅薄的心。您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