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我雄心壮志而去,又失望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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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长篇连载,写我跟乔紫叶之间相遇-相知-相爱-相守的故事。故事会从大学写起,再到广州—深圳—武汉—九寨—北京—大理,最后又回到广州。
这些年,我一次次离开广州,又一次次回来。因为她在这里。恋爱七年,我们还没结婚。但我一直对她说,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希望读者诸君多留言,多提意见,参与到我的写作中来。写作是孤独的,也必须孤独。但你们的支持与鼓励,绝对是我坚持的动力。先行感谢。
“你变了。”国庆长假,乔紫叶到北京,见我在导演面前的姿态后,如是说。我说,也没办法。其实,我很不想那样,又不得不如此。所谓成熟,或许就是渐渐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导演对我不错,吃穿用住,全是她提供,还每月发工资。作为助理,我需要安排她的一切日常。我连自己的生活都不想安排,如何安排别人的?无奈。每天九点去她家上班,晚上六点离开,有时半夜三更还在忙。周末无休息。我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被导演控制了。
我跟导演初识于九寨。初夏五月,海拔2000多米的藏寨琼恰,还如春天般温暖宜人。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村上书记通知有剧组前来拍电影,要我们做好接待工作。老王安排我去,把剧组拍电影的过程记录下来,作为文化宣传。于是,我提着摄影机,爬上了晨光初露的草坡。
剧组人很多,在草坡上忙着搭台布景架设备。导演助理指着一个人的背影说,那就是我们导演。我远远望去,只见导演身着灰白色风衣,戴一顶帽子,脚穿一双黑皮靴,站在草坡上,正在与人交谈。然后,他们一行朝我这边走来。
从背影和着装,我以为导演是男的。从走路的姿势,大步流星向前迈的神态,我更以为是男的。经助理介绍,导演跟我打了个招呼,转身去了拍摄现场。听到说话声音时,我才断定,是女的。
导演给我的第一印象,真乃健步如飞霸气十足。挥手之间,她已下达了各种指令,快速果决,有条不紊。短短几个月后,在北京再见到她,我发现,她竟是那么苍老而衰弱。她曾卧病在床三年,患过甲状腺肿,稍微刺激到甲状腺,便不住打嗝排胃气。每天早上,我在楼下都能听到她在咳嗽,使劲打嗝,听起来特别难受。
有次,我去楼上金先生房间做艾灸,透过门帘,看见坐在床上的她——稀疏的卷发蓬松着,低着头,使劲打嗝,排出胃气。那神态,简直像一个遭尽折磨的老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但只要走出房间,走下楼,她整个人就变了,言谈举止,充满激情与活力。尤其是出去跟人谈项目,更是显出强女人的迷人风度。她说,自己体内有两个灵魂,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开始互掐,一个灵魂使劲摁住她,一个灵魂拼命要站起来。每次,她都站了起来。
我去后不久,导演就说要给我找个女人。我告诉她已谈女友,不用再找。她说,男人一辈子是不可能只满足一个女人的,找一个在家里,还有无数个在外面。其实,她特别反感男人在外面乱搞女人。
她说,这女的是四川的,年纪不大,找过来,做点杂事,用性拴住她,就完完全全待在这里了。这一句,我便明白,她这么做,也是想用性拴住我。
有天黄昏,我陪导演去附近公园散步。途中,她突然说,讲讲你的爱情故事吧。我一般是不在人前说到乔紫叶的,一说,就显得不尊重。导演问到,我便说了些。听后,她长叹一声说,难得啊,你要好好珍惜,这样的女孩子现在不多了。
乔紫叶来北京之前,我跟导演打过招呼。她说,也好,到时我给你放假,你好好陪她玩几天。国庆是正常假期,我还得准假。
乔紫叶到北京的当晚,我带她去见导演。导演独自在家,像个孤寡老人。我们一去,她特别高兴。我是清楚她性格的,去之前,特地告诫过乔紫叶,该如何如何。导演说,初次见面,没什么送,给你画幅画吧。我便铺纸,备墨,递笔。趁着兴头,导演画扇面,一气画了十来张。
她喜欢蓝色,蓝色的兰草,蓝色的金鱼,试图简单写意,奈何笔法稚拙,难以飘逸灵动,画得并不好。导演问我意见。我只能夸好,说些违心话。回去的路上,乔紫叶说,她明明画得差,你怎么赞得出个好字。我说,哄她开心呗。乔紫叶掉头望着我,叹息说,你变了。
导演曾拍过《康熙大帝》,对故宫深有感情,要我们一定去看看。到故宫一看,我们大失所望。里面除了皇家宫殿,满地游客,什么都没有。那些雕梁画栋、玉宇琼楼,只可远看,仰观,窥探,一律不能进去。
透过窗玻璃,只见室内空空荡荡,玻璃上映着密密的人头。历史与现世,似乎在那一刻重叠。那室内,也根本没有历史。昔日的辉煌、霸业、宫斗、权贵等等,都烟云飘散,只剩下这空空荡荡的皇城,好似鬼屋。
历史与现世,似乎在那一刻重叠
圆明园更令我们失望。几块残石,一片废墟,还用栏杆围着,不让人靠近。那些皇帝、皇后、皇太后、大臣、阿哥、格格、宫女、太监,都死了,残山剩水中,满地残碑断碣犹如累累白骨。我忍不住叹息,中华文明处处是废墟,却没有一处可供凭吊,稍微像样点的废墟都像圆明园一样商业化了。
遥想当年,搜刮多少民脂民膏筑成此园,细听犹闻野鬼哭。舞榭楼台戏妃子,坚船利炮破大沽。猛火冲天烧云月,生灵委地化焦土。看而今,夕阳下,残石荒丘,万里河山尽白骨。
那几天,我没在导演身边出现,只跟乔紫叶四处游逛。第三天晚上,导演发来信息,叫我次日早上过去。她没说什么事,我也不便问。次日九点多,我们过去。导演阴着脸,坐在沙发上,似乎在专等我们到来。我看出她不高兴。她说要去谈项目。乔紫叶不想去,委婉告辞。导演不容她告辞:“你也去,见识见识。”
她开上自己破旧大众,带我们出门。坐在车上,她终于发作了,开始批我。三天没出现,她很不高兴。我明白,默不作声。谈的也不是项目,不过是跟一个画家吃饭。大家虚情假意,阿谀奉承。这样的饭,吃得我很难受。晚上回来,辞别导演,乔紫叶说,真累。
接下来,导演每天有事。我不能陪乔紫叶,她在租房看书休息。我去导演家里。她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要我在她身边待着,晚上也不放我走。乔紫叶本想去清华北大走走,去看看长城,我不能陪,只得作罢。
转眼,假期快结束,她要回广州。我送她到北京西站。送走她,坐在回程地铁上,我在手机里写了一句:“我已经习惯了离别,仍然在转身离去之时心头哽咽。我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仍然在没有你的日子里黯然神伤。”
在武汉时,我曾想,只要自己稳住了,她就过去。在九寨时,我更想,只要自己稳住了,她就过去。在北京时,我还是想,只要自己稳住了,她就过去。导演心机重,我轻易不跟她交心。谈到乔紫叶时,我还是实话实说,希望她能来北京。导演表示理解,甚至考虑她过来的工作。但见过面之后,她的想法改变了。
当时,她正跟深圳一家集团公司谈合作。她说,我们要成立影视部,她可以去那里上班,这样你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深圳,就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听后,我唯有苦笑。
黄昏的圆明园
初次见面,导演一脸和蔼慈祥,时间一久,她渐露本相。深入接触后,我发现她内心极为分裂,一半悲悯,一半邪恶。她出生于50年代末期,可说经过这个年轻共和国的一切动乱。
跟那代大多数人一样,她很有使命感,觉得肩负重任,要拯救天下苍生。她总是以拯救的名义,迫害别人。她曾是受害者,遭遇过种种时代强加的痛苦,最终成为恶的化身。
有天早上,她脸色铁青,急匆匆下楼来,一边泡茶,一边气急败坏跟我说起一些家事。她说,是要整整这些恶人了,忍了三十年,再也不能忍了。中午,她飞回丹东老家,带了几个黑社会,跟她亲哥翻脸算旧账,然后把她年老的母亲接来北京。
临走前,她反剪双手,站在大门口,久久望着窗外的雨,神色凝重。沉默半晌,她语气沉重地对我说,小曾啊,拯救苍生可真不是一句空话啊。
由于不能在身边尽孝,据说她哥又不管,加上她母亲年岁已高,大小便不能自理,需要专人服侍,她就找了个保姆。这保姆是男的,五十不到,离了婚,有个儿子,进过监狱。男保姆曾因盗窃进过监狱,手脚自然有些不干净。果然,她皮包里的钱丢了,一查发现是男保姆偷的。她说,我给你两条路,要么送你进监狱,要么将功折罪。
男保姆蹲过监狱,深知里面有多苦,选择将功折罪。于是,他再也拿不到一分钱工资,每天必须服侍老人起居坐卧,端茶递水,倒屎倒尿,陪吃陪睡,还要感恩戴德。导演很自豪地对我说,我就这样拯救了他,他现在对我言听计从,感激不尽。
为跟自己亲哥算旧账,导演不惜动用黑社会。我不知这事闹成怎样,反正,她把母亲和男保姆接来了北京。这位男保姆挺幽默,典型的东北人,跟人一面熟,搁谁都能唠两句。为避嫌,我很少跟他说话。
导演也嘱咐,要我防着他,以免家里财产丢失。她会给任何人一点权力,让大家互相监督,彼此揭发。通过男保姆偶尔的话语,我零星了解到,导演的哥并不像她说的那么不堪,其实是她在争夺抚养权,好把父母的财产据为己有。
小区的那只猫
一度,我确实想过,让乔紫叶来北京,也在导演这里做事。但看到张曦的遭遇后,我彻底打消了此一想法。张曦,就是导演要介绍给我的那个女孩。个多月后,她果真从成都来了。她才二十一岁,刚刚出社会,比较单纯。
刚到那天,她非常开心地说,导儿叫我来,是让我学电影后期剪接或给演员化妆。她拿不定主意,问我是学剪接还是化妆好。我说学化妆吧。她自言自语式地说,也不知导儿要安排我去哪儿学化妆。
次日,导演给张曦安排工作,主要是整理内务。饭后,叫她擦桌子,嫌她擦得不干净,就训斥,你学护理的连擦桌子都没学过吗?一面,她又收张曦的心,要她跟着自己好好干,不会亏待她。
张曦的工作就是整理她的衣服,给她提包,帮她做家里的一切杂事,她等于又找了一个保姆。她还提前渗透说,在今后工作中,要一切以公司利益为重,对待上门的任何客人要热情,这些人都是公司的合伙人,要是被谁摸了开玩笑了,也不要大惊小怪,一定要笑脸相待。
刚来时,张曦对导演充满感激,但一天后,她便一脸忧郁。晚上,我健完身回去,张曦要借用充电器,从她的眼睛,我看出她在哭,跟她聊了几句。她又哭起来,说自己想家,有种背井离乡的感觉,还有工作上的不适应。她感觉这根本不是工作。
导演要求她每天早上必须八点就到。有天她七点四十起床,洗澡洗头洗衣服,打扫房间,久久没出门。我八点多才起来,洗涑完了准备出发,她还没弄好,要我等她。虽比平时晚了点,我们还是九点之前到的。
导演已经起床,坐在客厅沙发上,专等我们到来。我们一到,她完全当张曦不存在似的对我说,我叫她八点就到,你可以多睡会儿,她必须八点到。转而,她冷冷地对张曦说,我叫你几点到你就几点到。
导演跟张曦父亲是朋友,打了几次电话要她来学剪接或化妆,将来也好有个不错的前程。于是,她千里迢迢赶来北京。来到北京,不过是在安排她在家里打杂。导演不满意,因为她打杂不听使唤,比如擦桌子擦得不干净,泡茶口味泡得不对。其实,张曦做得还是不错,并没有那么差。
导演对她极为不满,她也几乎每天夜里偷偷地哭。十天不到,导演就买了张机票,打发她回成都了。在打发她走时,导演说,我叫你来学,你又不认真学,留你还有什么用呢?扫地泡茶擦桌子,能让张曦学到什么?张曦倒是很高兴,她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早就想走。临走时,她对我说,我就怕她不放我走。
导演逢人就神吹,无边无际,天花乱坠,实则没有资金,也没有团队。所谓公司只是空壳,就我一个人,办公点就在她家里。她住的别墅,也只是租的。那段时间,房东天天打电话催租。她说自己的钱都压在电影上,暂时没有,很快会弄到,要房东宽限几天。
几天后,房东又打来电话,说是房子要卖,叫她搬走。当下,她鬼火直冒,质问:“你这时候叫我搬走,让我的朋友怎么看我?”。
她的处境很尬尴。由于多年未拍电影,她早已跟市场脱节,艺术水准也不高,拍出的东西,不受人待见。后期制作费用,迟迟没有着落。老王为她东奔西走,找投资人,均失败,他很快就离开了。这笔费用若能拉到,她的房租至少可以解决。
当此际,演员们又纷纷上门要片酬。她本已囊中羞涩,靠借贷维持生计,还要充阔,豪气地支付片酬。如果她说出自身困难,恐怕也没人会相信。
为尽快弄到钱,导演几乎天天出门去跟各种人谈判。很多人看过几分钟的精剪片段,又听导演一番神吹,表示对这部电影极有兴趣,却迟迟不投钱。这部电影四个小时的片子我已看过,没多少精彩内容,几分钟的精剪片段也不出色。
电影拍的是藏族,异域文化与民族风情,当属最大看点。而她对嘉绒藏族、象雄苯教、东女文化的无知,简直令我惊讶。尽管如此,她每当与人谈判,总是把卖弄自身才学作为杀手锏。
导演一直想跟我签五年合约。她还给我做了一个五年规划。第一年,可以养活自己;第二年,可以存五万;第三年,可以存十到二十万;第四年,可以存到三十万;第五年,实现年薪一百万。除了金钱,还可奠定在中国文学界、影视界的地位。她用这个规划作为诱饵,让我跟她签五年合约。五年内,我写什么,做什么,必须听从她。我一直拖着没签。
她几次三番说,我为什么要跟你签约呢,是因为我信任你,一般的人,我是不签的,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她会利用别人,肯定也在利用我,这个道理我岂能不懂。有时她给别人介绍说我是她的编剧,有时是助理,很多时候什么都不是。我是什么丝毫不重要,我也不在乎。但她这么做,明显是把我当成顺手的工具。
《象雄:西藏的秘密》这本书,是我一人编写的。之前每次与人谈到这本书,她还会提一下我的名字,说是我在写。后来,她决口不提了,只是望望坐在一旁的我,说她正在写一本关于象雄的书,要在国内像当年因她的《康熙大帝》掀起清宫热一样掀起西藏热。
那本书的封面,未出版
在一次私聊中,她说,这本书你拿不到利,但可以拿到名。由于她的横加干预,书中有太多不合情理之处,我从没想过署上自己的名,免得日后遭人笑话。我就说不用署名,她马上表示还是要挂个责任编辑。她又批我的文学水平不行,必须跟她学习。然后,又说自己讲课的费用很贵,每年需要三十多万的学费。这是一种暗示,我也装着听不懂。
离开导演的直接原因,是她脾气大,太难伺候。有天晚上举办活动,我忙前走后连饭都没时间吃。结束后,她喝得醉醺醺的,上车看见一袋礼物没送给别人,当场大发脾气,骂我不提醒她。我说自己在忙,也没想到。她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忙什么,再忙你也得给我记着。
顿时,我热血上冲。旁边一个女的打圆场,直叫导演别生气,要我赶紧道歉。我紧咬牙关,沉默不语。导演气呼呼地说,他没有错,他不会道歉。那女的要我道歉。我不道歉,紧握拳头,又极力忍住。这样的事,一次我能忍,二次我不敢保证。
我们之间还有两大潜在冲突,一是政治立场不同,二是艺术观点迥异。她虽无党无派,也以无党无派自夸,对当局颇有微词,偶尔批判。但她不允许别人批。据说她父亲参加过革命。因此,她总说江山都是我们打下来的,你们有什么资格站出来说话。看升国旗她会哭,看大阅兵更是泪流满面。对不听话的,她切齿痛恨,竭力抨击。
在她身边半年,我活得很累。每天都要上班,哪怕没事做,也必须在她家里坐着。连正常的周末与假期,也不让我休息。忍无可忍之后,我决定离开。商量乔紫叶,她很能理解,说,你再不离开,真要变了。我说,就是因为变不过来,才得离开。回到广州能做什么,我不知道。导演给我许以再大的前途,我反正没兴趣了。因为在她手下做事,我体会不到做人的感觉,难受。
导演得知我要走,特别惊讶,又极度失望。临走那天早上,我去向她道别。她沮丧地下楼,开始煮茶,跟我交谈。她说到为后期制作费用的东奔西走,说到为影片的剪辑和剧本再创作绞尽了脑汁。她一边煮茶,一边说着,突然声音哽咽,竟当着我的面哭了。我丝毫不感动,只是拿起纸巾默默地递给她。她擦着眼泪,久久无言。
寒冬腊月,年关将近。我坐上南下广州的火车,对北京毫无留恋。这座城市很大,处处雄伟,大到好像无边无际。不管去哪里,都很远。尤其是天安门一带,巨大的广场,置身其间,个人感觉特别渺小。地方本来不大,人为弄大,不过是要吓人。
火车一出高碑店,眼前便是农田了。北京,我雄心壮志而去,又失望而归。窗外是茫茫无际的平原,死灰色的天空。整个北方,恍如末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