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长青

1

有一年,我回乡整理房间里的杂物,突发从一只巴掌大的小木箱里翻出一摞几乎发白的红纸,打开一看:

水草长青;牛羊满圈;五谷丰登;猪肥马壮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歪歪扭扭用毛笔画的小对联,可能是被风吹落了,被父母装到我上小学背的箱子里,时间一长,都忘记了。

那时,家里写对联总是要请家族里写毛笔字好的一位先生,临近年关,我们总是早早备好纸砚,请先生到家写字,天寒地冻,先生一遍搓着手一遍将冻得发硬的墨碗放到火边烤软,我便到处捡一些小石头,过一会儿需要压对联用。先生写完对联,父亲便让我将剩下的墨水都写成半尺长的小对联。

于是我便捏着先生的毛笔,在红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上:牛羊满圈,五谷丰登,水草长青,贴到猪圈外,贴到鸡笼上,贴到堂屋的粮食柜上,贴到屋后的石井盖上,甚至连门前的红椿树上,屋后的一个大石包,也要贴上红字:草木茂盛,心想事成——这些话都是从先生的对联书上照猫画虎抄下来的,自己并不懂意思,只是感到很好玩。

2

故乡有一座山,小巧玲珑,从三五亩平地拔地而起。山上长了一棵铁匠树,还长了一座土地庙。

每年大年初一天麻麻亮,父亲便喊我早早起床,首先从门外抱一大捆柴回来:四季发财。然后抢着放鞭炮烧香裱敬神仙。敬完神仙之后,父亲总是用托盘盛一碗猪肉,一碗豆腐,一碗核桃,一碗花生,再提一壶酒到土地庙敬香敬酒。

父亲跪在土地庙前慢慢烧香烧裱,然后把酒洒在土地庙的一只大黑碗里。

当时我有些好笑,心里想但又不敢问父亲:

土地爷又不真的吃喝,随便拿点东西不行吗?

父亲总是虔诚地给土地爷磕头,嘴里说娃娃不懂事,莫要乱说,土地爷灵着呐。

我不置可否,直到长大离开了家,自然也就很少去土地庙了。直到父亲过世那一年,我跟着道士先生再一次来到这座儿时分外高峻的土地庙。

才发现土地庙十分矮小,只有跪拜,才能低着头从庙门里看到土地爷的雕像全貌。

跟着十几位兄弟,我们披麻戴孝,被道士引领着到土地庙为父亲祈祷,哥哥说,在我们故乡,每个去世的人,都需要到土地爷这里祈祷,祈求土地爷护佑。

此时,跪在土地庙前的我,肩上扛着一面纸旗,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


3

父亲独立门户时,将房子盖在一处形同卧龙的浅山之侧,山上长满了高大的橡树。

哥哥盖房的时候,想砍这些碗口粗的橡木做屋檩,取一些石头打房基,但遭到父亲强烈反对。父亲说爷爷说:这座山是狮子山,狮子是森林之王,树木山石一概不能动。哥哥只好到三五里之外的山坡上买木柴买石头。

当时我已经在外地读书,听哥哥讲起这件事只觉得老头小题大做。

后来等到我在家乡盖房子时,父亲并未阻拦,但我却从父亲弯曲的脊梁中感到了父亲的落幕,也并未动山上的山石草木。狮子是森林之王,故乡的狮子山就是父亲心中的理想国,我们只能帮他守护。

直到一年清明,我回乡扫墓,依次给父亲祖父烧完火纸,最后到狮子山去祭拜太祖父太祖母,一不小心在山间摔了一跤,突然发现几乎每棵树上都长满了歪歪扭扭的很多奇异的符号。

此时万物尚未发青,密林间的树叶清洁,松软,发出阳光雨露的气息,映着树木间蓝色的空气,我清晰无比的发现这些奇异的符号都是先祖的名字:有父亲的,有大伯二伯的,随着辈分越高,字迹愈发模糊,直至与树木融为一体。

这些字是我们小时候刻上去的。不上学的间隙,大伯二伯三伯家的哥哥们同我一起来到狮子山,扯一根藤条挂在树上荡秋千,搬掉几根干树枝玩解放军抓特务,打打闹闹,也不知道谁先动了手,就拿起铅笔刀在树身上刻上了对方父亲的名字,一代代刻下来,树儿长高,树身长粗,字迹变大,整座狮子山都刻上了名字。

一草一木,万事万物,都在故乡这方寸之地留了姓挂了名,不世而朽,永垂不朽,皆留存三界,万世流传,百世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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